无机物

【宝石之国】德谟克利特的流浪者(CP:年长组/伊帕)上

【NOTICE】

*一月份和友人旅行时约定以“温泉旅行”为主题各写一篇年长组,因为她是帕伊only,说自己只写帕伊,于是我作为无节操通吃派就说“那我就来写伊帕和你平衡下好了!”(……)于是因为上述轻率的理由此篇写成了伊帕,如果介意左右请谨慎阅读

*全篇4w7,很长,塞满了入坑以来对年长组全部乱七八糟的个人解释

*伊尔洛的性别因为【剧透】是???,帕帕的性别也因为【剧透】是???,同时本文cp混乱(all伊尔洛前提的),性向混乱,无具体描写但两人做了所有的事,充满令人不适的设定,世界地理风貌魔改,以及微妙的(可能存在的)精神猎奇要素怎样的温泉旅行

*如果上述都可以接受的话……祝您旅途愉快^q^!


德谟克利特的流浪者(CP:伊帕)


<1>


  伊尔洛再度见到帕帕拉恰是在通往津轻中里的电车上。

  那车不知是上了年头还是故意做旧,每一个连接处都显得如老者松散的骨关节,行李在由绿色麻绳编成的兜网上颤颤巍巍,座椅则是都会电车中不常见的双人沙发座(铺着灰扑扑的红色方格绒布),连那用浆纸板做成的印花车票都带着股昭和年代的怀古气息。

  列车正在行驶途中,推着堆满土产的货车的乘务员在车厢内驻留、躬身将暖炉点燃。这列车似乎属于地区代表性的观光设施之一,到了夏天,暖炉就会被饲养铃虫的虫笼替代。

  乘务员的介绍伊尔洛大半听不明白,只有几个词汇零星飘到耳畔,“火焰”、“冬天”、“星辰”,可能还有“夜空”。当人们无法完全理解一种语言,它就往往带有神秘的吸引力,如平安时代透过竹帘窥探端坐其后的女人形象。

  伊尔洛顾盼着询问旅伴吉鲁空,他们是不是打算用炉子烤鱼——毕竟土产零售车就停在那儿。吉鲁空毫不掩饰地露出怀疑神色,不过仍附和说这是个令人期待的点子。此时乘务员讲解完毕,人们簇拥到暖炉旁的沙发座前拍照留念。果然没有烤鱼。乘务员用不甚流利的英语问他们是否也“来一张”,伊尔洛笑着摇头,却没漏看年轻人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期待。于是伊尔洛说,“你去吧”,吉鲁空小声应了句“失陪”,便小跑着去往拍照人群的队尾等待。

  此时列车开始放慢速度驶入站台。伊尔洛将手肘架在窗边悬挂的木质置物台上——上面还摆放着一大一小、由和纸制成的粉与黄色的不倒翁——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全球降雪最频繁的地区名副其实,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而上午刚有些放晴的天空此时又显出一派阴霾。后来对面站台上的立牌挡住眼界,银色原野就此消失于幕后。

  广告牌上映着的是简略观光路线图:这一站名叫Ka-ne-ki,由于是还算知名的观光景点之一,停留时间比前几站略长。据说作家太宰治的《归去来》就是以这金木町为舞台。伊尔洛在选读书目清单中看到过这篇文章,“归去来”的本意似是辞官返乡,译文的一长串字母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被压进三个端正的汉字中,如今看来仍显得不可思议——仿佛汉字是某种被做成方块状的浓缩汤料。只可惜他现在手头没带本侦探小说,丧失不少韵味。

  至于文章的原本内容,伊尔洛已忘了大半。除了多少令人心生感慨的标题,只有身为作者的“我”的老奶奶的那句话——莲花已经开了三十二次啦——还孤零零地遗落在记忆里。兴许句子本身也是莲花,在适宜时令年年开放,却无人有兴观赏。

 而思绪本身却如预言般一语成谶,当对面一侧——由津轻中里返回五所川原的那班列车驶进站时,他毫无征兆地抬起眼,为己所见愣怔片刻,金色睫毛在雪光下微微发颤。莲花已经开了三十二次啦。他不可能看错,于是手掌猛拍上窗户,他猜如果没有玻璃遮挡,自己准会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乘务员被伊尔洛发出的重击引来,他忙用蹩脚的日语道歉,并不顾阻拦朝车厢尽头奔去。车厢并不长,只是车门已经关闭,不再允许乘客上下。伊尔洛只得赶回座位,再度望向停在对面的列车,一时千头万绪。那张端正的侧脸和上次见面时别无二致,或者正确地说,变化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或者她。车窗如同将对方裱入镶玻璃的画框里,也许这正是那个人如肖像般永恒的原因。

  正当伊尔洛暗自思忖该如何引起她的注意,对面忽地朝窗子这侧偏过头来,狭长优美的眼睛因映出他的身影而缓缓睁大。他又朝窗子凑近了些,翕动双唇想说些什么。对方则冲着玻璃比划了一个“稳住”的手势,接着除食指之外的手指缓缓收拢——睡莲的逐渐闭合——孑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眼眶。伊尔洛将信将疑地冲对面点点头,接着便见对方俯身一阵翻找,后从包里掏出一支水笔和两颗苹果。青年书写时紧抿着双唇,头颅以近乎俏皮的角度歪斜着,发鬈由肩头顺次滚落。

  不多久,对方搁笔,把苹果写了字的那面转向窗户。伊尔洛眯眼观看,“036……04……02……灯……?”他随即意识到那串数字应当是日本邮编格式——底部则是旅店名,于是迅速掏出手机准备拍照。正当伊尔洛横端镜头,那人已将第一个苹果放在沿窗而设的桌板上,又用与方才相仿的姿势在第二枚苹果上奋笔疾书。快门“咔嚓”响动的瞬间,恰到好处地将第二只转向他的苹果也纳入画框——一个被涂着珊瑚色甲油的手捏着的果绿色球体,上面没有如他设想的更详尽的信息,只有一朵画功不精、歪七扭八的花状图形,线条在光滑的表皮上四下抖动,看久了竟也有几分可爱。

  伊尔洛由镜头移开目光,感到自己上一秒还有那么多话想说,现在却突然全无必要。他的人生似乎总处于一种因拿不准再度见到昔日旧友时该如何去做而产生的忧思中,可每当真的重聚,答案却又简明得如自寻烦恼。所有倾诉的欲望都一如他逝去的时光。他四下张望,后悔没将纸笔带在身边,于是视线最终落在窗边的不倒翁上。他把略小的、黄色的不倒翁拎起、按到粉色的大不倒翁的脑袋顶部,让它们取得微妙的平衡。只是手松开还没出半秒,黄色不倒翁便毫无配合精神地滚落下来。

  伊尔洛仰起脸,对方也正凝望他,他瞥见那对眸子中稍纵即逝的金色闪光,如启明星落入玫瑰色的海里。两人隔窗相视而笑,而载着他的那辆列车在广播电子音的宣告声中徐徐开动,冲破翻飞的雪花,朝本州岛最北端驶去。


<2>


  “伊尔洛?”或许是察觉到方才他的那番反常举止,吉鲁空匆忙赶回座位。青年先是抬头瞥向远去的车站,又垂下眼帘打量他,“刚刚那位是……?”

  “你也看得到吗?”

  “是的,”年轻人显然被他这一问搞糊涂了,语气中满是迟疑,“虽然没太看清楚,但如果您是指那位红发女士——”

  伊尔洛也意识到这问法听上去有些怪异,他觉得自己可能过于担心方才所见只是臆想了。杂志访谈类文章常说他历经太多感情波折(他倒很感激他们贴心地回避了“不幸”一词)、却仍表现出一种积极快活的特质,这无疑是心胸宽广、性格豁达的证明。他无法将那些充满善意的论断全盘否定——但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也许他只是来到了人们设想中他所拥有的尘寰的心灵边缘,并只在那一带游走——那是天圆地方的地界,只消往外踏出一步,他所认识到的世界法则就将大不相同。他耗时许久才承认这一点。

  “那是谁?”

  “我的一位……友人,也曾是我的模特。”思忖半晌又补充道,“我们有七年没见了。”

  “我看过您公开的全部作品,尤其是早期的那些。”吉鲁空说,“可我没有印象。”

  “你会知道的。”

  没有丝毫新意的答案。但年轻人表现出的并非失望,却是困惑——显然根据吉鲁空的判断,这与他的真实想法相去甚远。可吉鲁空没再追问,只是带着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滑动手机屏幕,开始查看方才在暖炉旁拍下照片。

  伊尔洛看旅伴这幅样子,失笑道:“你很介意吗?”

  吉鲁空连忙摇头,摇过之后盯着自己紧紧捏住手机的双手沉默片刻,又缓慢地、小幅度地点了下头。您打算去见她吧,年轻人低声替他说出心中所想。

  年轻人因谨慎而生的敏锐直觉使伊尔洛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斟酌与吉鲁空交待的措辞——当然,这并非出于道德上的担忧——两人仅是关系较为亲密的前后辈,这次来青森则是出于工作需要。抵达之后距离展览会还有一段时日,才结伴在附近观光。奥津轻一带都是些人丁稀少的小城小镇,周游线路只需半天功夫,行程上不会因为这临时起意而耽搁,不过独留旅伴在旅店中过夜依然让伊尔洛感到有些愧疚。可他需要去见那位老友……他必须得去。不是因为他们七年未见,而是因为下次见面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他们重逢所需的年数正逐次增多,如果再等待一个七年、不,十年……

  列车驶过一排排矩形厂房,薄荷色屋顶因做过特殊处理而不受积雪影响地袒露在外。这些建筑就像被印章逐个儿戳出来的,每一个都是彼此完美的复制品。这使伊尔洛不禁想到远方的、另一座岛国上的故乡——排列齐整的低矮红砖顶建筑群,当从高地张望,单调的几何图案突兀地从城市交错的区划曲线中拔地而起,孑然独立如某种突然扎根的入侵物种,乏味之余也显得十足怪异。人们怎么能住在一模一样的房子里?

  后来当无数松枝将循规蹈矩的线条刺破时,伊尔洛开口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青年人见他开口,当即正襟危坐。不过随即偏偏头,“咦”了一声。

  “三十年前?可是刚刚那个人……”

  “你是打算说我显得比她老很多吗。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绝对没有。”吉鲁空慌忙否认道,“从当今社会的平均年龄来看,您还远不到值得担忧的程度,记忆力也没有出现波及日常生活程度的衰退——”

  我可还没担忧到哪个地步呢。伊尔洛垂下假意拧起的眉毛,为年轻人的反应乐出了声:“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他……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是不是?这其中的确有一些原因。不过首先,我会保证我接下来所讲的绝对属实,我希望你能接受它——无论其本身有多么不合理。”

  吉鲁空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伊尔洛理解对方的顾虑——尽管他们关系亲密,且他总对各种大大小小的无聊事漫无边际地说个不停,但他却鲜少谈及自己的过往。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倾诉的欲望、或刻意对过去缄口不言,只是倾诉的恰当对象总不在他身边罢了。至于那个“恰当对象”本身,作为倾诉的话题却绝对安全。年轻人最终庄重地颔首,接纳了他的荒诞请求。

  “我和许多人谈起过他的故事。最初的那个,也许是任何一个孩子在童年夏日都曾经历的奇妙探险。”

  于是伊尔洛开始讲述。有关那个人的事——不管他多么广而告之,最终总会完美地以秘密收尾。

  他的名字叫帕帕拉恰。


  最初的际遇发生在三十年前,而组内成员同样是三十人。两名大人和二十八位孩子。一行乘坐红色漆皮无轨小火车上山时,帕帕拉恰就坐在伊尔洛身旁。座位狭窄,两人的肩膀不得不紧挨在一起,蓬松红发的波峰连同爽身粉的气味一并扫过他的脖颈与脸颊。伊尔洛向窗外偏了偏脑袋,换来帕帕拉恰一句“抱歉”。接着对方抬起远离伊尔洛的那一侧的手、绕到脑后,把叨扰他的那丛红发拨去另一边肩膀,露出青白的耳朵和颈项。没事没事,伊尔洛连忙挥手说。帕帕拉恰冲他笑起来。

  这不是伊尔洛第一次见到对方。尽管所住分区不同,在数年前的例行查体时姑且有过一面之缘。伊尔洛算较年长的那批,查体时害怕注射的小孩子们总死死扯住伊尔洛的衣摆,而其他孩子又拽着他身后那孩子的,依次排成一列。伊尔洛拖着长长的尾巴带着他们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待孩子们扬起欢声,不安气息便如浪潮般褪去。随后他经过等候检查的帕帕拉恰——同样被一群孩子们拥簇着——由于发育过早而显得鹤立鸡群。线与圆。伊尔洛驻足,发现对方似乎在看自己,视线停留的时间比匆匆一瞥稍久,却又比凝视稍短。伊尔洛在其他孩子的催促声中擦着圆阵边缘继续向前跑去。

  那时伊尔洛还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但会偶尔想起那个影子——并非什么深邃的联想,只是过于乍眼的红色久久在记忆中挥之不去。而当他们被安排到一个亲密无间的位置,伊尔洛又觉得这红色似乎没有那么突兀了。

  时间临近十月,天气尚未转凉,山间仍是一派蓊郁。当火车颤抖着身子发出隆隆巨响时,就有无数树木沿山坡向下奔逃——枝干上顺挂着一簇簇由贵橄榄石、翡翠、孔雀石及祖母绿串成的赃物,在阳光中汇成闪耀的洪流。云杉。伊尔洛托着下巴注视这番景象时,听到身后有声音这样说。他扭头瞥向帕帕拉恰,随手指向一棵与他们擦肩的树木。山毛榉。又一棵。栗树。又一颗。榆树。又一棵。还是云杉。伊尔洛忽然没了看风景的心思,指尖落到自己的人中前。

  “伊尔洛。”帕帕拉恰冲他眨眨眼。

  “你知道得真多。”

  “如果你认不出那些树,就没法证明我是对的。”

  伊尔洛从那时起便感到帕帕拉恰性格里有相当难以应付的部分——比如上述反应让他难以辨识究竟是谦逊还是指责,儿时的他更不可能理解——不过他并不讨厌:“但我知道你说对了我的名字。”

  “因为我认得你。你很引人注目。”

  “是吗?”伊尔洛知道答案是肯定的——老师总说他是他们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尽管金发与白皙皮肤在他身处的环境中并非多么引人注目的特征,但他毕竟还生着副完美的五官。可不知为何这番话由帕帕拉恰道出时,却比往常收到的那些赞誉更使他高兴些,甚或还带着几分羞赧,“……我也认得你。”伊尔洛话音未落,忽听身后的孩子们的私语声忽如沸水般四溢,他连忙顺着话音看向窗外,只见苍劲的林间忽然跳出一抹醒目的象牙色——那是城堡外墙,洁白如不合时令的山巅积雪。他笑着扭头望向帕帕拉恰,而帕帕拉恰同样笑着注视他。

  他们就是在那时熟络起来的。

  一行人最终抵达一处依山而建的城堡式建筑,和此前看到的白色城堡不同,这里明显留有数度翻修的现代工业痕迹。据说这就是他们近几天的住处了。矩形庭院中的冬青树篱修剪齐整、枝叶葳蕤,将一柱干枯的三钵式石雕喷泉环绕其间。草坪角落处种有几株月季,更为绿地添彩。

  孩子们排成两队,最年长的两人位于队伍头列。伊尔洛因直面阳光而微微错开视线,帕帕拉恰则仍处在他身侧(“浸润于默片式的树影下”),光斑像是天生生在其上的孔洞,形成经过反色的莲花花托。对方神色平静如常,没有流露出与其他孩子相仿的兴奋。伊尔洛想让这位同龄人也表现得开心些,但还没来得及确立具体作战计划,就听老师招呼他们进入城堡正面的门廊。

  建筑内部呈现一种刻意营造的古典感:统一漆成白色的墙面光洁如新,接待处是人造仿梨木制的柜台,数盏水晶吊灯悬挂于天花板上,而它们滴落下的浅淡影子则将洋红色印花地毯濡湿一片。靠近落地窗的位置设有几只叠式玻璃柜,每层分别展示着些难辨用途的物件。临近墙面上的是块深绿色展示板,钉着数份照片和剪报,以及一些迎接千禧年的花花绿绿的传单,“为了真理和人类更伟大的未来!”,或强调相比某个东方国家首都中的景观、他们所具备的绝对优势,比起住处更像是他曾参观过的大学教学楼。

  他们每人被分配了一间单人房。伊尔洛的房间位于建筑最上层,天花板朝下歪斜,是个椎体型房间。房内配有深红色的地毯与墙纸,床铺及书桌等设备一应俱全。他推开通向阳台的落地窗向外张望时,正赶上帕帕拉恰也从隔壁阳台探出身子,他们中间只隔了两层金属围栏及铺着橘红色瓦片向上延伸的屋顶。这个发现令他们都感到开心,后来他们时常在夜间隔着围栏聊天,再发展成从缝隙中偷溜出来并排躺在屋顶上——尽管他的这位友人曾打算制止他这样做。

  其间帕帕拉恰又教给他一些奇妙的知识,比如星星的名字。伊尔洛将下巴抵在蜷起的膝盖上,顺着对方的指点注视夜空,觉得仍是没有办法辨识它们。或许他从来没有兴趣真的去记住那些字眼,但是他喜欢帕帕拉恰罗列它们时发出的乐音,像升至水面前噼啪破碎的泡泡,或敲在玫瑰色石板路上的雨滴。于是伊尔洛便在倾听这漫长的名单(“La Vertigine della Lista”,有人说)时枕着手臂昏昏欲睡,星空下的黑暗森林变成了无风的海,他们则成为永恒的漂泊者——也许这时星星的名字的确能帮他们解决些问题……乍到时目睹的纯白城堡如初升朝阳般闪耀。伊尔洛在半梦半醒间问,人们能看到宇宙尽头的星星吗——尽头之外呢?对方第一次没有作答。伊尔洛就想,原来也有帕帕拉恰不知道的事——可是临沉入梦乡时又觉得,也许只是不能回答而已。

  余下的日子也一如往常地过着。在校外仍有教学任务,但课程安排比往日松散许多,同时也有大量自由活动及集体去周边参观的时间。伊尔洛逐渐花费更多时间和帕帕拉恰相处,这起初招致了部分孩子的不满,不过他们也很快喜欢上了对方。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仿佛对方生来就是要被人敬仰喜爱的。于是白天时所有人一同玩耍,夜里则是他们独处的大好时机。

  伊尔洛开始喜欢这里的生活,虽说他知道这段日子于不久后便将迎来终结。

  期间唯独令他有些挂心的就是那栋在夜间闪耀如旭日的建筑,他们观览了周围的大部分风景名胜,却从未造访过那里——尽管距离这间住处只有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据说它约是在四十年前完全终止了一般开放,需提前申请才能获得参观许可。这都是帕帕拉恰告诉他的,不过却在其他方面却缄口不言。

  而他的困惑很快因一个偶然而发酵。那天由于另一队的老师临时外出,因此授课推迟了一小时。先行结束课程的伊尔洛如往常一般带部分孩子外出玩耍,这次沿着上路朝那白色城堡的方向靠近了些。出乎意料的,在城堡花园的入口处,他看到帕帕拉恰那侧的两个孩子和老师走入了铁门中,留得伊尔洛和余下的孩子面面相觑。当然这起初并未使他起疑,毕竟老师自有安排,而一个不对外开放参观的设施会限制人流也是情理之中。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到了第二天,那两个孩子就因感冒卧病在床。为了防止传染,老师禁止其他人去探望他们。

  这不是第一批患感冒的孩子,而且每次都是双双病倒。虽说近来山中的气温比两周前低上不少,已能明显感到阵阵秋意,而伊尔洛也没有其他生病的孩子曾进入城堡的证据,但他仍多少有些介怀。与他一同目击那番光景的孩子似乎也抱有同样感受,纷纷传起城堡中住着幽灵的传闻:只要踏入其中,孩子们就会患病。这在城堡过去的记录中,似乎也并非空穴来风。

  伊尔洛思来想去,最终忍不住在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把这事和帕帕拉恰讲了。帕帕拉恰沉吟半晌,说道:“既然是老师带他们进去的,同时假设其他病倒的孩子也曾经去过那栋城堡,那老师应该也会注意到这点才是。可从老师的反应来看,要么是他们觉得这病并无什么大碍、因此没有多加重视,要么……是老师知道可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伊尔洛觉得帕帕拉恰的说法有些吓人,可是不无道理,于是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而帕帕拉恰又补充道:“当然,要说一切只不过是巧合也有可能。毕竟我们不知道其他孩子是否进过城堡,目前也没有方式确认。”

  “我想去那城堡看看。”伊尔洛终于说出自己的打算。

  “……你真胆大。”帕帕拉恰瞪圆眼睛,随即面露难色地追问,“去了之后打算怎么做?”

  伊尔洛“嘿嘿”笑着抓了抓头发。

  帕帕拉恰为这不言自明的反应叹了口气。这时伊尔洛连忙补充道:“如果我们遭遇了幽灵,至少可以想到什么应对的法子。这样在其他孩子去城堡前,也好提醒他们一下。”

  见对方仍不动声色,伊尔洛不知为何跟着紧张起来——或许比面对大人时还要不知所措。他想,如果帕帕拉恰打算阻止他,恐怕他是无法反驳的。就在几乎打算放弃时,红发友人却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复:“我和你一起去。”

  “不过……”这次伊尔洛是当真迟疑了,不敢想象帕帕拉恰因他轻率的突发奇想而受伤。尽管罹患感冒听起来还不是什么严重后果,可他们面对的毕竟是种未知事物。

  “既然孩子们都是双双病倒的,而你上次看到的也是两人一组,如果这是什么必要条件的话,一个人去恐怕也没有意义。”

  “啊,这倒是。”伊尔洛发现自己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

  帕帕拉恰又说:“而且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这让伊尔洛短暂地失言,随即以刻意为之的揶揄口吻掩饰刚刚那一瞬的微妙心绪:“我这么靠不住啊。”

  帕帕拉恰笑着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伊尔洛彻底缴械投降,“我知道。”

  当夜,伊尔洛按照约定时间从阳台护栏的缝隙间溜出,来到隔壁帕帕拉恰的房内。据帕帕拉恰所说,自己房中有条刚好可供儿童出入的暗道正通向建筑外,或许是从城堡修建初期便保留至今。同时对方还补充,因为这里尚且当做外宾客房使用,房内不至于安装监视设备,不过走廊就不好说了——这番话使得帕帕拉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变得古怪了些。而尽管那密道显得黑暗幽邃,可是比起灯光昏暗、设有数面全身镜、并且装饰着大量体态丰腴的半裸女人油画的宽敞走廊,另辟蹊径也许反倒是令人快慰的选择。

  伊尔洛紧随帕帕拉恰,不出十分钟便顺利来到城外盘山公路附近的一道门前。钻出地面时他抹了把脸上的灰,带着凉意的清爽山间空气灌入鼻腔。这阶段性的小小成功竟让伊尔洛为即将进行的冒险行为感到欢欣雀跃,这也令他的脚步不禁加快了些。帕帕拉恰比他个头稍高,跟随起来也并不费力。

  他们沿坡道舒缓的公路上行,沥青路面每隔一段就用添加了可在白天储存太阳能、到了夜间便可以此照明的成分的喷漆所画的白线。尽管现在的车辆大多不再需要依靠这种老掉牙的引导方式,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小小夜游者倒起到了善意的作用——道路的标识是用月光漆成的,也许他们最终也会一路去往月球。

  伊尔洛突然问,你相信幽灵吗?帕帕拉恰回答说,那也得首先弄清什么才是他们面对的“幽灵”,如果它有可能是幽灵,就也有可能是上帝——也许还是真理和更伟大的未来。伊尔洛困惑地甩动金发,此时视野忽而开阔,周遭黑沉沉的树影有如幕布般缓缓向两侧滑开,月与星是英式花园舞台上的照明,象牙色城堡如大型机关般在他们身后拔地而起。他的友人在舞台中央驻足,回身时红发扑簌簌地落在翻飞的纯白色制服衣领上,无限朝山脊间延伸的玻璃温室为眼前的人镀上一层紫罗兰色的薄膜。

  “我们一起记住今晚发生的一切。”

  对着那仿佛主角在序幕登台时的独白(之后的命运自然也被早早定夺),伊尔洛庄重地点点头。

  城堡入口意外的没设防,两人不费多少工夫就经由显然收到精心照料的花园、来到城堡正门。厚重的大门如邀约般朝内侧敞开,门把上的青铜鸟儿正啄食一颗光秃头颅的眼珠。

  既然是这样一个地方,出现幽灵似乎也不是多么值得惊诧了——伊尔洛窥探帕帕拉恰,而对方同样也在注视他,那眼神似乎是问他是否后悔来到这里。伊尔洛拉过对方的手。

  “如果有什么状况你就先跑。”帕帕拉恰捏了捏他的手。

  “是我带你来这里的,我总不能放你不管。”

  “你比我跑得快些,要找老师求助也更有效率。”

  伊尔洛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暗自想着一定要保护好对方。

  他们踏着盈盈月色朝城堡深处走去。透过重重拱门能够窥探到耸立其后的森然城廓,那由文艺复兴与哥特风格交织而成的主塔楼,世纪末的女神像——大功告成后又被撒上一把歪曲的珍珠,它们在岁月风琴的呼啸声中丁玲作响。

  拱门上方正有复数黝黑且生有雄壮犄角的鹿头俯瞰二人,而其后则是它们通体洁白、且同样虎视眈眈的同伴——那些鹿头与其说是镶嵌、倒像是最初便从城中长出的,洁白墙面便是数十枚鹿头共同的躯干与骨肉。它竟如此轻而易举地由女神堕落成一具属于奇美拉的胴体。

  进入中庭的当口,二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伊尔洛旋过身,城门闭合的瞬间望见向地平线延伸的玻璃温室正富有韵律地闪动。他原以为是缠绕其上、将透明表面分割成均匀几何形的巴洛克式铁棘实际不过是铅晶体缝隙,花房中不是中世纪贵族们播种的玫瑰,而是献给新千年的葛藤……此时一道炫目白光撕裂了伊尔洛仅剩的意识——幽灵——或别的什么,比如上帝或更伟大的真理。

  伊尔洛无法判断自己用了多久才恢复神智,他躺在石板地面上,呆然地注视月光由苍白四壁灌入中庭,没过他的四肢百骸、再漫入喉咙与鼻腔,封住他发出声音的欲求。鹿首上死气沉沉的眼珠瞪视着这对逐渐溺亡的人。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发现那位同伴正伏在他身上,散开的红发像从他体内淌出的血。随后他感到那枚头颅动了动,沿着锁骨滑向他的颈窝。莲花色的眼珠朝天空所在的地方转去——我们一起记住今晚发生的一切——而他颤抖的瞳仁也聚焦天空,看到被城墙割成四边形的天空中的是不合时令的极光——出现在它绝无可能降临的土地上,它如轻纱般簌簌散发光辉,每扇动一下仿佛就有无数异质的影子从中跌落 。

  随后,他看到“幽灵”摔碎在他们眼前。


<3>


  “终点站,津轻中里。津轻中里。请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

  伊尔洛同吉鲁空一道下了电车。外面的雪又比乘车时大上几分,将“日本最北车站”的告示牌糊成雪白一片。

  由于乘坐暖炉电车的乘客多是为了体验列车本身的氛围,至于对终点站所在的这座小城,却鲜少有人会产生关切心思,因此多数乘客在抵达后会选择直接买票折返。伊尔洛原本也打算这样做——毕竟他想尽早见到帕帕拉恰——但车掌和他们手脚并用地费力解释说,出于某些突发状况,列车将进行临时点检,发车时间则推迟到预计两小时后,无奈之下只得听天由命、继续等待。灯光昏暗的狭小候车室内满是行李箱与捧着热饮瑟瑟发抖的乘客,热巧克力、玉米浓汤与咖啡的气味在室内混杂,形成一股甜美又凄清的冬日气息。

  见室内没有什么落脚地,伊尔洛便问吉鲁空是否要到城里转转。吉鲁空连声答应,将二人的行李寄存到售票处。他们推开候车室摇摇欲坠的玻璃门,顺着最宽敞的那条马路向小镇深处走去。

  这里确实不辜负人们想象地呈现一派末日将近的肃杀感,整个城市似是为了被雪掩埋才造就的。毫无特色的建筑群,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除了紧靠车站的一处卖荞麦面的小餐厅、邮局和一间全国连锁的保龄球馆外,看不到任何正营业的公共设施。除此以外,他们似是城中仅剩的活物,虽说偶尔有机动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但很快便再度陷入荒无人烟的境地。

  途中二人经过一个稍宽阔些的十字路,伊尔洛朝横在眼前的道路彼端张望——坡道以柔和的角度沉入地面、又转而朝天空探去。他感到道路通向的并非某个具体目的地,就如游戏中驶入隧道、开往城市建模外围的车辆那样,通往的只有虚无。

  “但是前辈那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真的是幽灵吗?”

  十几分钟如黑白默片般的漫步。吉鲁空在他们来到悬于冰河上的桥面中央时发了声——一项壮举。桥梁尽头孤零零地弃置着一间道祖神神龛,两尊慈眉善目的神像分别被套上新郎与新妇的礼服,两侧花瓶中对称地插着菊花、康乃馨和香水百合——背光中如罗夏实验的墨渍图——面前还供奉着两罐白沙瓦味的三得利。于是他们终于进入彩色有声电影的伟大时代。

  “我不知道。也许是幽灵,也许是电影试映会一类的东西。两人一组的观览行动,很符合幽灵屋的营业模式。”伊尔洛垂下头,剪裁齐整的金发如一道飘动的帘幕,“……当然了,现在已经没有确认的方法,那里最终连同住所一道被废弃了,除了幽灵传说什么也没留下。我至今无法理解当时看到的东西。我以为有些问题等成人后就能得到解答,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反倒是一旦长大,便更可能永远丧失探明它的机会。”

  儿童对于世界的概念尚且暧昧,一切皆如雾里看花,微不足道的悬念会因体格与认知而被扭曲放大。又或许由于儿童对于世界还没有过多认识,祛除那些繁杂纷扰的因素,他们目睹的景象才代表事物本质。但无论结论最终在何处尘埃落定,大人终归无法理解孩子,正如孩子无法理解大人。只是那晚和帕帕拉恰共同见证的奇迹景观切实存在过——尽管记忆中的篡改与美化不知占了几成,但他们毕竟是唯一能够为彼此作证的人。这是必要纽带,他将其系在心头最醒目的位置上,翻来覆去地确认,唯恐出现半点差池。

  吉鲁空思忖半晌:“就像童话,是吗?有时我翻阅小学时代的读物,心想这故事这么复杂,小孩子真的能理解吗?后来我发现,可能正因是孩子才能读懂。变得复杂的不是故事,而是我自己。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还稍微有些受打击呢。”

  “说什么呢,年轻人,你还远没到感慨这个的时候。”伊尔洛“哈哈”大笑着拍拍吉鲁空的肩膀,“成长不好吗?”

  “可是我对——”

  前方的小山丘上赫然出现一基朱红色鸟居。吉鲁空半张着嘴,忽然噤了声。也许是觉得在神的领地中不宜大声喧哗,也许只是后悔刚刚险些脱口而出的内容。伊尔洛短暂地面露苦笑、没有追问,径自朝顺着通往鸟居的阶梯小跑了三两步,积雪层层陷落。

  “之后呢?”吉鲁空似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语调急促地改变了话题,“那只是开始吧?您和那个人还发生了什么?”

  伊尔洛停下脚步。

  之后新的人生便开始了。他说。


  帕帕拉恰参加完根特市青少年击剑锦标赛回校的那日,伊尔洛所在的宿舍刚好定下这一年“房中尖叫”的演出曲目——一首时下流行的口水歌,歌词庸俗,曲调具有极高中毒性。当一个人有意败坏友人的名声时,大肆宣传对方对这首曲目的热爱想必能收获不错的效果。至于“房中尖叫”则是一项校园传统活动,以宿舍为单位对选定曲目进行合唱练习,之后则在校长及全校学生面前演唱——当然,遭殃的可不是伊尔洛那些高年级学生,而是被他们安排了曲子的倒霉新生们。

  “我还有机会申请到钢琴演奏者的位置吗?假如我现在开始学的话?”

  专程到宿舍门口迎接友人的伊尔洛对着帕帕拉恰的侧脸按下快门,对方浓密的红发正在脑后扎成高高一束,显出完美的颧骨轮廓。他秉承着摄影部的职责,第一时间将他们凯旋英雄的熠熠神采纳入镜头中,只是抓拍得太不是时候,注视着公告板的帕帕拉的表情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勉强。

  伊尔洛放下端相机的手:“大家可推举你当领唱呢。”

  “说真的,伊尔洛,你就没为你的领扣考虑过?你的弟弟们明年才入学,在此之前可都指望不上。”

  “这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含蓄地表示过一下……赞同。”看着缓缓将头转向自己的帕帕拉恰,伊尔洛忙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口气收敛了几分,“你生气了?”

  “你觉得呢?”帕帕拉恰边说边朝他二楼的房间走去。

  伊尔洛一路跟随,感到被背带吊在前胸的相机来回晃荡,同时故意用探头探脑的动作觊觎对方的表情。友人则走在距他半米远的前方,步态轻盈有力。待帕帕拉恰打开房门,伊尔洛给出答案:“我觉得你没有。”

  帕帕拉恰快活地挑了挑眉,从提包的外围摸出一个青鸟钥匙扣丢给他。

  “旅行纪念。”

  “我是十五岁,又不是五岁。”

  “我倒觉得你九十五岁也会喜欢这种东西的。况且你对足球没什么兴趣。”

  伊尔洛将收到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攥进手心里,感到金属制的棱角轻轻刮擦着指腹:“恭喜你。……欢迎回来。”

  “谢谢。”他的友人笑着回答。

  第二日适逢月初,除了学期头两个月是寮母负责按门铃叫男孩们起床,剩下的日子则是由在此入住的学生们轮流担任(除此之外,那位学生还将担起开关宿舍门和分发报纸等职务),而那个月的负责人刚好是如期归来的帕帕拉恰。于是伊尔洛在听到头两声门铃的嗡嗡声时并没表现出丝毫起床的意向,只把怀中的被子搂得更紧了些,直到帕帕拉恰径自推门而入。

  “早上好。”

  伊尔洛听到窗帘轮轴滑动的细碎响动,小幅度动了动腰部。

  “……再一小会儿。”

  “我已经特意放到最后才叫你了。”帕帕拉恰凑近他,打卷儿的发尾若即若离地挠挠他的耳根,“如果你再不起床——”

  “……”伊尔洛故意没做声,倒要瞧瞧对方在打什么算盘。

  “你就要被卡彭特先生记学号了。”

  红发少年抽身离开。伊尔洛慢腾腾地从床上支起身,半眯着困倦的双眼、揉揉发烫的耳朵,费了许久功夫才使视线聚焦。眼前的帕帕拉恰正身着熨烫服帖的校服,尽管外套正以一种随意率性的方式搭在肩头,并且没扎领结,锁骨从敞开的领口袒露。你这样才要被记学号。伊尔洛鼓着脸咕哝一声,蹭到床边,伸手去摸礼服裤时不幸发现昨天睡衣的扣子被系岔了,其上图案绞成了一副让人难以恭维的抽象派画作。

  或许是怕他倒头继续睡起回笼觉,帕帕拉恰并没急着离开,而是悠哉地在书桌旁一个不会碍事的角落站定:“难不成你还觉得会因此发生什么好事?”

  伊尔洛失笑,逐次将昨夜备好的衣服在床上摊开。

  “你在这里还不算?”

  “我真荣幸。而你还可以至少享受一个月类似的幸运。”见伊尔洛像是彻底清醒过来,帕帕拉恰自然没有留下来观赏友人更衣的打算,“那,我先走了。”

  “慢着。”伊尔洛赶在帕帕拉恰关门的前一刻叫住对方,漂亮的脸孔从半开的门后重新探进房中。伊尔洛吸了口气,做出一副装傻的表情:“……你还有多余的领扣吗?我的那颗突然找不到了。”

  帕帕拉恰展露出往日的困扰神态,甩了句“丢三落四”,这使伊尔洛不禁为自己辩解:“偶尔而已、偶尔。而且我会买新的还你的。”结果没等他说完,就见帕帕拉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提前备好的领口,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晃了晃,伊尔洛伸出手,它便稳稳地落在他掌纹交错的地方。

  “以后住在你房间的学生肯定很幸运,他甚至不需要专程购买新领扣。”

  “你以前说话有这么讨人厌吗?”当然抱怨也不往多补了一句“谢谢”。

  “因为是伊尔洛。”

  还没等伊尔洛来得及反驳“这是什么意思”,帕帕拉恰就大笑着离开了。


  “那时可真是净做傻事。”

  位于高处的鸟居后是一间在如烟树影中静默伫立的神社。境内仍是空无一人,石板下特殊的地热系统勉强辟出可供人通行的小径——伊尔洛却刻意避开通向神社的炭黑道路,踏着新雪来到山丘边缘。透过松枝与乱石可依稀辨认出远处成排的薄荷色屋顶和光秃秃的田野。

  “哦,不过吉鲁空是优等生嘛。”

  “我理解。”吉鲁空连忙说道,生怕前辈认为他无法接上话题。但在故事继续前的短暂间隙中,青年又不禁依刚刚的困惑追问了一句,“可如果我没记错,前辈读的中学应该是……”

  “是的,那是间男校。嗳,当时我们关系太好了,有风传说我们是同性恋。”伊尔洛说罢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您是吗?”

  伊尔洛回头打量年轻人。吉鲁空似乎也认为自己近乎质问的口气过于僭越,又道歉道:“对、对不起。我并非想探究您的隐私——”

  “不,没关系。”他的母校曾对同性恋设有禁令,但情感总不是规矩阻止得了的,尤其是对一群年轻气盛的青少年而言。校方越是严苛、私下维持禁忌恋情的行为就越是受到同龄人的仰慕——他们就是身负重任的叛逆者和思想的先锋。但反过来,尽管现在已经无需再对性取向遮遮掩掩,曾经备受尊崇的秘密关系却反倒沦为部分人的笑柄。时代的进展令人难以捉摸。“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至少那时还不是。”

  “那就只是……友谊?”

  “不能一概而论。也许我那时有点怕他。”还不等年轻人继续追问,吉鲁空手机上的闹铃便响了起来。在外面逛的时间也不短了,伊尔洛说道,我们回车站吧。

  吉鲁空关掉闹铃,随伊尔洛沿着刚刚在积雪中留下的脚印,迈开深浅不一的步伐回到石阶处。

  “伊尔洛先生。还有一件事,虽然不知道该不该问。”

  伊尔洛递去一个眼神,以示默许。

  “刚刚在火车上碰到的人,的确是女性吧。那么前辈所讲的故事,岂不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尾音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彻底掩盖。

  “和性别无关。”

  “无关么?”

  “当然,说没有影响是不确切的,就像人们不能否定性别上客观存在的差异那样。可是,仍旧不会对整个故事产生太大影响。”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是故事中的表盘被飞速拨动,奔赴去了“房中尖叫”举办前一周的夜晚。


  那天校内音乐室的节拍器寿终正寝,伊尔洛主动申请去镇上购置新的。不过当晚没有安排集体练习,伊尔洛也就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而是先去了距乐器行两个街区的拉丁语教室等待帕帕拉恰下课。由于他身处的教育环境,拉丁语自小学起便是必修的一环,不过对部分后来的孩子而言,由于这项课程不包括在此前的教育项目中,因此入学后需要每周利用课余时间去校外的拉丁语教室补习,直至跟上课内进度。

  伊尔洛选择了一间刚好能看到教室所处建筑正门的咖啡馆,在那里做了会儿神学课作业(“圣灵所处的位置”),不过意料之中地进展不顺,于是转而从文件夹中抽出物理习题,开始在空白处画通电线圈。其间无意中瞥见帕帕拉恰和几位个头稍矮的男孩并排走下教室外的阶梯,男孩们正神采飞扬地围着帕帕拉说着什么,红发少年微笑着侧头倾听。于是伊尔洛又埋头在原处坐了一阵子,再抬眼时友人已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得如同翩然而至的幽灵。

  他开始把文具放进笔袋,而帕帕拉恰探头看他的神学课小作文,随口说道:“‘它是联结两种无限的纽带,涵容了上帝的两面。是它将双重的无限归为整一,让上帝的两面彼此相连又界限分明’。”

  “这是马可福音还是别的什么?”

  “马太福音,准确的说——是劳伦斯。”

  他随手用绘图铅笔在线圈旁记了几笔,权当扩宽思路。接着把两份讲义一同塞回文件夹中。

  待他们一同买回节拍器并送到音乐室,天色已暗了大半。暮色使门廊中的黑暗愈发深不可测,中庭的草木却因此粲然夺目——一种令人忧郁的金色,和刚从遭受革命洗礼的宫殿内墙刮下的金箔有着同样色调。而当它还是喜人的茵茵绿地时,他就是在那儿与正读华兹华斯(“我们将/谈论少年的烂漫时光、/夏日、妙曲与骄阳,/那段时光仿佛只有二旬长”——樱草花花瓣落在了顶头的词上)的旧友重逢的。实验小组吹起的巨大肥皂泡飘过他们中间,将对方的胴体弯曲成米罗画中的形象。

  直至如梦的鲜亮回忆逐渐褪色,他们才总算来到平日集体唱校歌的主楼前。两人对亨利六世短暂地行过注目礼,而红褐色的建筑墙壁在霞光中如废墟般燃烧。

  “陪我去河边走走。”帕帕拉恰突然说道。

  这样很可能赶不上宿舍的晚餐时间。当然,伊尔洛甚至没打算出言提醒——尽管这可有点对不住他衬衫上套的那件金绿色短马甲——就点头答应下来。他们很快来到水边、并沿河一路前行,而太阳又朝地平线陷落几分,夕照为幽邃的河面泼上熔金。

  途中两人都没发话,伊尔洛预感对方可能打算和他谈些什么,可除此以外,他什么也猜不着——这时常让他感到有些不公平,毕竟帕帕拉恰似乎永远能猜到他心中所想的事。但逐渐地,他又觉得对方可能真的只是想和他一起走走罢了,一路走去太阳落脚的地方。如果这是真的——年轻的冲动催使他如此做想——那他也愿意。

  途径覆满青苔的雕花拱桥时,伊尔洛看到桥底正停泊着一艘小船。划艇队的训练集中在学校所持的水上中心进行,况且它显得老旧且不堪一击,显然不是社团设备。于是伊尔洛对帕帕拉恰做了个手势,趁着友人尚未出言制止,便将手上的文件夹朝地上甩开,短暂助跑过后纵身一跃、漂亮地落到船头。只是保持平衡比他想象得要困难许多,未及调整重心,船体便猛然往右侧沉去。他在船上踉跄几步、脚跟踏空,即将朝后跌去的时候被同样跃上船头的帕帕拉恰拽住手腕——当然,这一举动并没挽救伊尔洛,只是徒劳地令船体更加剧烈地晃动身子,而他们同时失去平衡,跌到船身里。

  小船经这番折腾开始缓缓向河中央漂去,伊尔洛吃痛地揉着后脑起身时,额头和帕帕拉恰的鼻梁磕了个正着。他们短暂地对视,晚风体贴地填补了这段寂静的时间——被伊尔洛遗弃在草地上的文件夹“唰啦啦”地翻动,与远处隐约传来的野天鹅的振翅声融为一体。月亮显得比方才更明亮,熔金也变成了水银。伊尔洛看着湖面上的花影,又想到数年前充满月光的中庭里的红色。他们和那时正同样身处莲花池。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伊尔洛仰头看着帕帕拉恰,对方此时正将两手支在他体侧,一头红发顺着脑后倾泻下来,如帐幕般将两人围在中央。随后帕帕拉恰在他身边躺下来,他也没有急着起身,而是替对方多腾出了些地方。船内有一股让他终身难忘的潮湿的花香。

  “当时你说记得我的时候,我很惊讶。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记得我。”

  帕帕拉恰说的话令伊尔洛感到意外,于是他将帕帕拉恰初见时对他说的话原数奉还:“你很引人注目。让人……很难忘记。”

  对方笑起来。

  “什么啊,难不成你在对这事耿耿于怀,你的心思其实格外细腻——之类的?”见对方发笑,伊尔洛也恢复了打趣的心情,“况且,即使你是个随处可见的人,我也不可能忘了你吧。你以为我们认识多……久……”

  伊尔洛的声音渐弱下来。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夜晚的云影悄悄覆住他的心头。他又一次望向躺在身边的帕帕拉恰,最后那抹熹微的暮色仍停留在友人的眼底。那一瞬间,包裹着超现实主义世界的彩色泡泡悉数破碎。

  “我们,”伊尔洛错愕地、呢喃着说道,“……认识了多久来着?”


<4>


  回去的比预想得要早些。列车已点检完毕,并准许乘客入内,只是距离发车似乎还有段时间。他们付过寄存费、带着行李登上顶头的车厢。车掌站在门边,殷切地对每一位上车的乘客进行问候。客室内只零星坐着三两家观光者,以及一位独自靠窗而坐、和手机另一端高声争辩的中年男性。

  安置好行李后,伊尔洛开始在车厢内四处走动,他闲不住,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暖炉熄了火,推车空荡荡,脚步为中年人的争执声蒙尘,最后是设在车头控制室门边的那陈旧不堪的低矮书架引起了他的兴趣,安置其中的书目和支撑它们的骨架同样泛着属于旧时代的黄色。书籍种类繁杂,撇去一些他无法分辨内容的日语原版读物,极大部分是海外译本(“冷酷无情的蒂凡尼早餐”),除此之外,中间还突兀地夹了一本英译的《冰雪纪行》。他抽出该书随性翻动,陈腐的书页因此发出脆弱的“喀啦喀啦”的响动。吉鲁空走到他身边,说自己在大学时代的纪录片课程上鉴赏过过赫尔佐格的《白钻石》,却无法感同身受。对那天空梦刚刚诞生的年代——人类的童年阶段,距离现在已是遥不可及。

  早些时候,伊尔洛同样不太欣赏赫尔佐格。影片中无处不在的冷酷现实与创作者本身无可救药的偏执念头(或许还有浪漫情怀)就像永远不会结束抗争的盾与矛。这本书亦是如此,即便它是一本纪实文学——此人与别离抗衡的方式就如伟大的丑角。此时书页落到后记,落到一九七四年的十二月,赫赫有名的导演这样写:她知道我是独自一人一步步走来见她的。她理解了我……我说,把窗户打开吧,在这些天里我学会了飞翔。伊尔洛觉得那些文字倒符合现下的境况,他也理解了赫尔佐格,只是他永远学不会飞翔。他在嫉妒。

  吉鲁空又询问后来的故事,伊尔洛回答,这是帕帕拉恰的故事,没有什么之后。

  年轻人终于不再满足于过于跳跃的叙事,试探性地问道:“可总该有个进展,比如房中尖叫如何了?”

  “我不知道。那晚过后没多久我便休学了,然后转去了一所公立学校。” 伊尔洛又补充了一段与帕帕拉恰无关的个人经历,以便之后故事的理解。他说自己很长时间没能再拿起相机——相对地,他开始学习绘画——直到和他最要好的长兄在一场事故中罹难。

  车内的电子音广播宣布列车即将离站,于是两人回到座位。在落座的同时,列车开动了。

  “格林先生去世是二十年前,”吉鲁空配合地随着他引出的话题接了下去——似乎是觉察到,一旦太过执着于伊尔洛不愿详加说明的问题,便会使谈话内容陷入僵局——并为重提那桩不幸表露歉意,“一年之后就是您的首次摄影展……《缺席者》。我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不过后来有幸收购了展品册子。那时的作品数量只有同系列的一小半——直到今天,《缺席者》的主角一共有四人。”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尽管是有关自己的事,伊尔洛却不得不感到钦佩。

  《缺席者》是一组系列相片,以明丽的色调拍摄生活气息浓郁的日常场景,比如进行到一半的双人模式游戏,光溜溜地蜷腿坐在摇椅中等待画家直至歪头睡去的模特,挖去半截的巧克力焦糖布丁芭菲,只有一侧凌乱不堪的双人床,挂着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服装的晾衣绳——缤纷烂漫如戈登一家执导的喜剧片,画面却因主人公的缺席反衬出空虚感。此前他从未刻意透露过这些场景的灵感来源,可敏锐的评论家们依然很快发现这组照片中分为数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形式,并据此推断他的作品可能是以复数人物作为参考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对于具体人数众说纷纭,而这位后辈却毫不迟疑地给出了标准答案。

  “当然。”吉鲁空不无骄傲。每当谈及伊尔洛的作品,他就会变得有些饶舌,可和创作者本人推心置腹却几乎是头一遭——那些作品同样属于伊尔洛过去的一部分,谈及时仍是敷衍多过真意——这更使青年心潮澎湃,”不过,我更中意您的《流浪者》系列。《铁轨旁的法医学学生》、《河上的走台模特》和《高塔中的宝石商》……“

  《流浪者》是他这次的主要参展作品。有别于《缺席者》的生活气息,这系列是以黑白灰为基调,背景拍摄的多是些被无数次印在缀满纪念品店收银台立架的明信片上的地方。同时他又以照片为底,在其上以油画的形式加工。批评家们委婉地称赞他为现实中的曼·雷,儒诺瓦早早预言了这一点……可关于艺术与照片定义的分歧似乎永远不会因时代褪色,于是这自然成了他最有争议的一组作品。

  “那些’江郎才尽’、’对摄影一窍不通的外行’的创作结果?”

  “那只是少数人,而且他们才是外行。”伊尔洛本意只是为调解氛围,他不习惯听别人以庄重的态度评价那些作品,仿佛踏着过去的森森白骨又因孤独难耐而选择了此种发泄形式是件高尚事似的——只是这无疑事与愿违,反倒令年轻人据理力争起来,“说江郎才尽更是无稽之谈,《流浪者》系列整体构图更自然……缺乏经过设计的布局,至少与《缺席者》表现出的那种绘画主义风格迥然不同,而且对于人物的侧面表现……啊。”

  年轻人的惊人洞察力仿佛永远不会辜负他的期待,于是他只是鼓励般地点点头,等待优秀的后辈揭晓答案:“下车前您说过,那位好友曾作为您的模特,是指的《流浪者》系列吗?可那与其说是模特,倒像是……”

  这回吉鲁空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汇了。和《缺席者》那些空荡荡的生活场景相同,尽管从画面传达的讯息中能够感受到“主人公”的在场,但那也只是事关主题,而非画面本身的。未被纳入场景中的对象是否该被称作模特,似乎是个微妙的议题。

  “他的确是我的模特,这没有错。”

  于是伊尔洛又根据《流浪者》系列讲起后续的两桩故事,也是《铁轨旁的法医学学生》和《河上的走台模特》两部作品的成因。摄影家先说起铁轨上的那件,那是九月末的夜行列车,途中遭遇一家人企图卧轨自杀。紧急刹车后自然为时已晚,这倒成了后来人们控诉铁道技术落后于其他国家的把柄,毕竟这年头能选择卧轨并成功的地区不多。当然,不只是卧轨,其他手段也是如此——这是个对想要减免安乐死的申请程序和费用的自杀者愈发不友好的时代。这些都是后话,不过要回到以他们为中心的故事,大抵还得从一个月前的那场演出说起。  


  那时距他的长兄格林·戴亚蒙德罹难已过去大半年。格林是兄弟中同他关系最亲密的一个,在他休学的那段时间里,陪伴他往返于医院的也总是这位哥哥。后来伊尔洛顺利考取别郡一所挺有门面的大学,房子租的是校方与个体户房东合办的校外宿舍,单人间,男女混住,同层住户共享厨房和浴室。那段时间格林执导的演出正好在邻市举行,于是便提出来接他一道去看,顺便参观他的新宿舍。事故便是在那时发生的——出事时格林还有呼吸,但最终只有他一人侥幸获救。救援人员最先将他从车里拖了出来。

  有些事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很难意识到它们是当真会发生的。他也曾是其中一人,认为自己家庭圆满,身边的人都带有规避灾难的独特幸运,直到那一天。他不记得最终是如何接受格林已经永远离他而去这一事实的——当然,死亡往往也不会给出接受之外的选项,否则就会频频使出一些折磨人的伎俩,直至人们彻底向其屈服。

  半年后,格林的合伙人询问戴亚蒙德家是否愿意派人出席格林遗作的正式演出,他们愿意承担全部交通及食宿费用。伊尔洛有时间,暑假一直放到十月,可他不太乐意去,这担子对他太重。但他随即又想,此时他已是一家的长兄,总不可能将这种差事交给还在读中学的弟弟们,思来想去还是接受了邀请。格林的同僚果然如保证的那般没有亏待他,机票为他订了往返的头等舱,服务在他光顾过的所有航空公司中依然算得上乘(吃饭时甚至在白桌布上添了一枝绑缎带的新鲜玫瑰),旅馆也是靠近市中心的极有排场的住处,可当他想到享受这一切的本该是格林时,就感到味同嚼蜡。

  演出当日伊尔洛如约来到剧院,并去更衣室换了正装。此时他预定在演出结束后送给与格林关系亲密的芭蕾舞演员——本剧的女主角,同时也是谣传中的格林的婚约者——的花束也准时送达。他怀抱花束,步履沉重地前往二楼包厢。此次与格林合力完成舞剧编导——也是邀请伊尔洛前来的格尔斯基已恭候在房中,并与剧院负责人巴赫切拉一同体面地对伊尔洛表示同情(“戴亚蒙德先生的离去对我们是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他那么年轻,并且天赋异禀……为了戴亚蒙德先生,我们定会尽最大努力让演出获得成功”),不过他们显然毫无与他推心置腹的心思,寒暄过后便在靠近门边的地方热烈地讨论起什么似与缅怀无关的话题。

  距离演出开始还有约半个钟头,他反复翻看那本铜版纸印刷的多语介绍册子,但除了标题一个字都没进到脑子里(《胡桃夹子》——如果一个人对此类演出毫无研究、又为了使自己显得有那么点高尚的趣味,那么他们光顾的剧院的演出剧目似乎永远就只有《胡桃夹子》和《天鹅湖》)。后来他终于有些厌倦,把册子丢到一旁,俯瞰整个空间。这不是他第一次到剧院观看演出,但沙皇包厢的体验确实是新鲜的。从他所处的座位望去,目之所及皆被平等地镀上金色:吊灯、天顶画、幕布亦或是妇人们涂了口红的唇瓣。整个空间如被酒液(威士忌、苹果酒、苦橙汁和凝成丝缕的焦糖)注满,带着热烈的酣醉气息——他不感欢悦、却心情飘忽。

  目光由舞台滑过乐池,再一路转向观众席,此时一具同样被镀了金的熟悉身姿赫然闯入视线。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伊尔洛半眯起眼、竭力将身子向外探去,而对方弯着脊梁、偏过头与身边的青年交头接耳,双臂似是在胸前交叉。那头红色长发和仪态是他所熟悉的,尽管对方看上去简直就像……就像一位女性——头发被齐整地编成一束、绕过脖颈垂至肩头,这倒使人不难辨认她今晚选择的是一条闪色面料的露背礼服长裙。

  他凝视那道如如不动的人影,感到额角与心脏一同突突跳动,如果双手不死死攥住护栏,失重感就会令他晕眩。他急于确认对方的身份,可表演即将开始,这意味着观众席将不再允许人们擅自走动——况且他也无法同正伫立在门边的那几位相关人士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又想到呼喊那个人的名字,但现下的场合显然不允许他做这种有失礼节的事,在关系到格林的名誉时就更是如此。

  伊尔洛盯着对方的背影沉默数秒,双手正因逐渐升腾的放弃念头而缓缓松开护栏,被安置一旁的花束却适时地给了他灵感。他从其中抽出一枝——所有香石竹中最艳丽的那朵——屏息、祈祷,对准年轻女郎轻轻抛下。它坠落时,他脑中就浮现出诗歌课上学到的马洛的句子,“我将为你铺玫瑰床,一千捧花束将做你衣裳。花冠任你戴,长裙任你拖曳,裙上绣满了爱神木的绿叶。”——只可惜他抛去的并非玫瑰。

  在一派金辉中,燃烧的信使并未辜负他的企盼,最终点着那人膝头,也成为她的父亲。她如邓南遮描述中的冷宝石,火焰为她塑的外形——炽热通透且流光溢彩。带着“原始的爱的印记”的造物拈起花茎四下张望,后又仰起头颅,用莲花色的眼睛看他。长着那对眼睛的仅此一人,于是伊尔洛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冲她挥了挥手。剧场灯光在此时转暗,让辉煌由形貌回归魂灵——他于是错过对方的表情,却见她将持花的手朝后方扬扬,随后将花别到领口上。他莫名感到一阵鼻酸。

  中场休息,伊尔洛还在思考该如何从人流中找寻到对方时,帕帕拉恰已经先一步来到他所在的包厢前。他向几位相关人士打过招呼,带她走到人流相对稀少的地方。二人一时相顾无言,而中场休息只有半个钟头,伊尔洛清楚自己没有多久可供浪费,可这过于离奇的际遇令他不知该从哪里开口。最终还是帕帕拉恰先发了声:“……格林的事,我很遗憾。”

  伊尔洛苦笑着摇摇头。

  于是帕帕拉恰又问:“露比和萨法尔,他们还好吗?”

  “萨法尔选择留校,露比则进了一家证券交易所。总体来说,我觉得挺不错。”露比和萨法尔是他在辍学后仍保有联系的少数校友,他们都是格林高中时代的后辈,因此在他还是学生会成员时便很照顾他,“你想见他们吗?”

  这次则换帕帕拉恰摇头:“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他们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此时帕帕拉恰第三次开口道:“那么,你怎么样?”

  伊尔洛本以为自己会为这个问题不知所措,结果却出奇顺畅地应答道:“至少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好多了。……是真的。”

  帕帕拉恰微笑道:“那太好了。”

  又是沉默。他自觉不该再等待对方向他搭话,否则话题将永远无法去往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上。他不是没有疑问,反倒因困惑过多而毫无头绪。而对方也看穿这点,只体贴地选择静候。于是所有那些念头都汇聚成不安情绪,他豁出去了,踌躇且忧郁地征询自己能否摸摸她(“为抚摸为目的而塑造的”,继邓南遮后,他又用瓦莱利的理论为自己鼓气)。

  “哦,”帕帕拉恰听罢,边转眼珠边怪腔怪调地回应道,“你好色。”

  伊尔洛瞪了对方一眼。

  “我学你呢。”对方一脸无辜地嬉笑着举起双手,以示歉意。

  “好的你怎么不学。”

  不过这反应着实让他松了口气。此时帕帕拉恰又朝他凑得近了些,优雅地探出颈项以示默许,卷发顺着动作默然垂落,发尾在肩头流连。他抬起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时唐突地颤抖了一下——正擦到她胸口那鲜活如心脏的香石竹,花瓣随指尖的剐蹭小幅度跃动。那只手因此往回瑟缩,但很快又重整气势、再度朝前摸索。这回掌心下半总算如愿落定实处——那触感冰冷、柔软,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在。他于是将指腹毫无保留地贴到那张皎洁的面庞上,开始一寸寸向下挪去,当指尖感受到颈项肌肤下埋藏的潺潺暗河时,他以空出的那只手揽过友人的后脑,蓦地将对方拥入怀里。势头猛了些,额头撞到鼻梁。他听帕帕拉恰闷哼一声,不过克制地没有发出惊呼,手则滑到他的腰侧。

  “哦,热情似火。”友人的低语搞得他耳畔一阵搔痒。

  伊尔洛倒想知道这个人为何总能波澜不惊,仿佛他们真的仅仅经历了离别和重逢。但他如今没有与对方打趣的从容,只是缄默地收紧臂膀。他听到帕帕拉恰轻声吸气,轻快幽默的氛围似乎一道被吸回去了。他感到对方的指尖摁着自己的脊梁,又攀上后颈,像经验不足的暗杀者在摸索目标要害。

  “你还记得我。”帕帕拉恰这么说时,他总觉得那具躯体在细微地颤抖。

  “我不知道该不该记得你。”伊尔洛想起休学的那段日子——周围人投来的同情和多少带有猎奇心态的目光,这无疑是对方造成的,“……你把我搞糊涂了。”

  帕帕拉恰显然还想告诉他点什么,这时广播传来下一幕即将开演的通知。伊尔洛把环住对方的双臂松开,却被反握住指尖。

  “我们还会见面的。”帕帕拉恰说。

  “嗯,”他用唯一没被捏住的拇指轻轻摩挲友人的合谷,抿起嘴唇,“我等你。”

  这次重逢总算没再耗去三年时间。演出在空前绝后的喝彩声与舞蹈演员的数度谢幕中散场,尔后他去探望那位与格林关系亲密的女演员,虽然他直到最后也没搞清她究竟是否和格林有谣传中的婚约关系。女孩比他大不了几岁,看得出在竭力控制情绪,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同他寒暄。在说到某个他无法分辨的词汇时,她流泪了。于是他去拥抱她,对她说格林会为他们的演出感到骄傲,说时也掉了几滴眼泪。他分明不觉得此时比往日更难过,有的只是朦胧的感伤。痛苦与哭泣仿佛是两道分开的程序。

  走出剧院时,帕帕拉恰就蹲在剧院阶梯旁的马路牙子上等他,一手拽着挂在肩侧的皮包背带,一手搭在膝头、转动他先前抛出的心脏。一双长腿蜷着,装扮已由礼服换成衬衫和低腰热裤,头发也披散开——只是由于先前的束缚,它们显然还未完全恢复以往的蓬松。

  先前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等你”,结果却让对方久等,这让伊尔洛有几分愧疚。他两阶一跨地冲下台阶,对方在同一时间拨拨额发,撩起眼皮看他。

  伊尔洛问道:“你男朋友呢?”

  “我们几个人一起来的。”帕帕拉恰站起身。

  伊尔洛松了口气。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松了口气,如同先前在做什么不道德的事。

  “真遗憾,”他调侃道,“如果有能泡到你的人,我还真想见识一下。”

  帕帕拉恰只是笑,将花换只手。伊尔洛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哭过。

  后来帕帕拉恰向他打听今晚的去处,一番权衡过后,他放弃了旅店套房,跟随帕帕拉恰去了她的住处。

  她果然还没成年,只是大学上得早些,被强制规定入住校内宿舍。帕帕拉恰的房间在一栋颇有年头的建筑顶层,二号房。宿舍没有电梯,于是他们开始沿环绕房屋的双螺旋式阶梯向上攀登。上行时脚步发出空空回音,这让他起初误以为他们踏的是塑料材质的路面,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由无数琥珀铺就的。琥珀大小不一,每一枚都洁净如胎盘——那些脊索动物、软体动物和缓步动物,无一例外地在红色、绿色或浅褐色的结晶中等待降生。月光色的泉源自靠近石壁下的永久阴影中淌出,成为包裹它们的羊水。帕帕拉恰告诉他,学生们习惯将此处称作“荣光之路”。

  他不知花去多久才抵达帕帕拉恰的房间,只是奇迹般地并未感到疲惫。而比起奇妙的建筑本身,房间的内部装潢便显得平凡无奇了:内部和他们初遇时所住的城堡阁楼相差无几,只是更狭小也更朴素,陈腐的床铺、衣柜、书桌和一些专业或非专业的书籍,这就是全部,近乎枯燥且欠缺生活气息的布置反倒让伊尔洛觉得颇有帕帕拉恰的风格。而当他迈入房间,了无生气的空间中终于添上一抹异质的金色。

  后来他打电话退掉旅馆房间,并联系此次邀请方取消了先前为他预订的回程机票,余下的暑假都在这狭小空间中以堕落至极的形式度过。他们昼夜颠倒、无所事事,一整天缩在恒温恒湿的房间中看杂志或电视,两人轮流睡地板,薯片桶就搁在枕头边上。他还用恐怕是最令家人们咬牙切齿的方式喝茶——在餐后喝,并往里倒一大杯奶(说实话,这儿的红茶可真是红得有些可怕了)。帕帕拉恰说现在估摸着大多学生都在政府配发的郊区别墅中消夏,即使在这吱嘎作响的木地板上跳探戈也不会有人抗议。他心血来潮地想要试验一番,并坚定地将友人也拖下水。他们往被弃置在天台上任由风吹雨淋的老旧投币式点歌机里塞硬币,随手在油乎乎的歌单按钮上拍下一首《Ekoy Vania》——当然不是什么探戈舞曲。

  那晚的月光是草莓色的,当透过窗子漫入房间,他们就如同踩在一块巨大的巧克力草莓威化上。月光浸透他的半边身子,就如染上对方的颜色。歌声远远地从地天顶上漏进来,和月光水乳交融。

  他想起过去也曾这样跳舞,那时学校每逢万圣节前夕便会举办“无校服日”。男孩们从清一色的燕尾服中解放,机会难得,充满奇思妙想的青少年自然不会满足于假日时的便服。校园内群魔乱舞,而午餐时间便是化装舞会。作为友谊的见证之一,他们每年都替彼此挑选衣服。第二年时他们心有灵犀地给彼此挑了条裙子(“得了,总好过香蕉玩偶套装”),到了食堂,打扮成南美萨满的同班同学晃荡着全身羽毛要请伊尔洛“跳一支”,伊尔洛眼也不眨地回绝了对方,握着自己的“女伴”奔跑到食堂正中央。

  今夜和那一日没什么不同,毫无技巧性的舞步、旋转、后退——只是要绕开的从桌椅和盛着酸黄瓜、腌橄榄以及各类起司的玻璃器皿变成了如城廓般堆积的披萨盒和装中餐外卖的塑料袋,还有在十数个挤在一起的、高矮直径不一的半透明红色桶形灯罩里摇曳的熏香蜡烛,光裸的脚底板把地面踏得砰砰作响。最终当他们满身大汗地一同摔在地板上时,伊尔洛这才察觉到状况有些失控。

  帕帕拉恰则坐起身,明黄色的衬衫被汗水紧紧糊在她弯曲的背脊上,形成几道血管般的纹路。她当着他的面把衬衫扣子逐个儿解开——这位友人体格高挑细瘦,没什么明显性征,衬衫里面因此空空荡荡,亚努斯就这般轻率地将窄门为他洞开。他感到性别的神秘性,困惑此前那段日子为何完全没有过类似意识——究竟是它过于隐晦,还是他选择了刻意忽略?

  当二人的视线在这般情况下相遇,大抵没什么人会对他们接下来该做的事抱有疑问,就和所有那些两人独处一室的影片中乐此不疲地拍了一遍又一遍的场景别无二致。而伊尔洛彻底清醒过来——好吧,可能也没那么清醒,无奈地说了句“未成年人”。

  “这说法简直就像中学时有谁没做过一样。”

  “我可没有。”伊尔洛当即为自己澄清,沉默半晌后、瞪大眼睛,“老天,你干了?男的女的?”

  “不是我。”

  伊尔洛承认自己对这事抱有超出自己想象的好奇——当然,好奇的原因有许多,比如他们往日天天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到底是如何抽空找相好的便是其中之一。但现在看来倒像是他多虑了。

  友人的手指绕上他的发梢,而他的肩膀和后脑开始缓缓下沉。滑过大脑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念头,比如地板是温的,窗帘底部的流苏缺了一簇,或者帕帕拉恰指甲盖儿里的半月和月光是同样的颜色。从他头部落定的位置可以毫无保留地看到窗外,这片广博土地上的一切都显得庞大——无论是表皮粗糙的塔形和战盔式建筑、平均寿命过短的斯拉夫人,亦或是那无垠的穹顶。他所目睹的夜晚比往日都要宽广,摇摇欲坠地逼仄,似要赶在黎明时分将所有生灵压入地面。他们都是“荣光之路”中的琥珀。因此这更需要争分夺秒,让一切都发生在天空或火山灰未近的关头。

  除了吻以外,他们什么都尝试——不可思议的是,这类行为没有使他感到丝毫对于二人关系的威胁,也不认为这使他们之间有了新的进展。而拒绝接吻的原因并非他不想亲吻对方,正好相反——他从以前开始就时常有类似冲动,可能和唐突冒出亲吻盛放鲜花的念头没太大区别。只是他不想在这时候接吻,将此行为归结为性别造就的原始冲动,使其成为整个祭礼最可有可无的步骤。

  日子持续到九月末,伊尔洛直到自己被允许逗留的最后一日才动身,这导致他的行程紧紧巴巴——得先坐夜行火车去往那交通状况永远如心肌梗塞般的首府,再乘翌日清早的飞机回学校。他离开的那晚刚好赶上帕帕拉恰的所属社团开周年派对,对他来说这刚刚好,至少不会留给他多少难过的时间。当然正如故事的开头所说——一切事与愿违,帕帕拉恰赶到车站站台时,还穿着参加派对时穿的花领衬衫和靛蓝色的高腰裙,手上攥着背包和学生卡。伊尔洛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喜悦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只得将她请进了自己的包厢里。

  他订的二等包厢,不算宽敞,房内有上下两张床铺和一张悬空的桌板。帕帕拉恰光脚爬到上铺时,正赶上乘务人员为包厢中的旅客配发宵夜。伊尔洛坐在下铺,打开膝头那属于的自己蓝白底色的纸板盒(“ZA TVOYO ZDORIVIE!”上面印着),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湿哒哒的熏牛肉三明治、黄油夹心饼干、花生米和苏打水。帕帕拉恰从上方探头看,红发层层叠叠地散落。嗨,莴苣公主。伊尔洛打趣般地轻轻扯了扯她的发尾。不,我是杰克的豌豆藤,正朝太阳长呢。那株(自称的)魔法植物用唱歌般的声音说道。

  列车启程后只消半小时便熄了灯,独留地面的荧光灯散发微暗的月白色。天空仍是那样宽广得骇人,没有云,仅有一轮弦月低悬于空。银辉显得不清朗,倒有几分珠光宝气,引诱人们去采撷。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零零散散谈一些话,其中被寂静吞噬的时间却仍在无可避免的增加。帕帕拉恰平日话就不多——尽管她极善于在众人面前打开话题以活跃气氛,他倒是惯于对感兴趣的事物都事无巨细地念叨一番。只是临近离别,他们似乎都失去了与沉默抗衡的气力。可他又不甘心将最后的时间用于睡眠,于是时而昏沉做梦,时而唐突惊醒。今夜也像他人生中的其他事一样,处于让人挫败的悬而未决的境况。

  不知过去多久,列车以一种仿佛打算将全体乘客甩出车外的凶猛势头停住了。这回伊尔洛彻底清醒过来,并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等待他的并非目的地车站,而是幽邃广袤的荒野,横贯北国大地的铁轨如同末世后仅剩的人类文明,而他们被孤零零地弃置在此。他没有看时间,但地平线似乎已经泛起熹微的晨光。他和帕帕拉恰短暂地交换了意见——无论发生什么,伊尔洛希望至少别耽搁他乘飞机,不过同时又暗自期待这列车的维护时间能再拖长些。

  包厢忽然铃声大作。伊尔洛从床上惊坐,摁着额角请门外的人进来。始作俑者是乘务员及另一位车掌式人物,他们是来找帕帕拉恰的。帕帕拉恰此前通过学生证直接搭车,而铁路运营和大学间有一套以此登录查看学生信息的系统。随后乘务人员低声交待了有人卧轨的事,为了确保列车能尽快恢复运行,需要对现场进行处理,在此过程中,他们认为该有专业人士的监督和协助,而从登录在学生记录中的各项资格来看,帕帕拉恰无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在说这番话前,两位男士似乎都有意让伊尔洛离场,不过见他坐在床上纹丝未动、但也不多嘴,也就作罢。不过此时伊尔洛终于出言反对道,她可还是学生呢。两人连忙保证她不会是他们找来的唯一协助者,只是为了万无一失。

  帕帕拉恰没说什么,几乎是从梯子的上半截直接跃下的——没发出太大响动,像一块纱落至地面——抛过一句“我去去就回”,就蹬着她的厚底靴、穿着那不幸被压出褶子的衬衫随两人出了门。他盯着横向滑开又关合的包厢门出神,随后拽着床上的毛毯一跃而起,跟了出去。

  待伊尔洛追上一行人时,几人已走出车门。他想跟下去,但被乘务人员制止、并劝说一般乘客不该去看那种“引人不快”的画面。于是他探头——九月末的荒野已多少带些凛冬将近的肃杀气息,不知何时开始滴落的涔涔冰雨更是助纣为虐——喊了声帕帕拉恰,当她回过身时,他发现那双眼睛就和剧院仰头看他时的那一双一模一样,身体带着同样的颤抖。他奋力将毯子朝对方丢去,力道没控制得当,毛毡在空中呼啦啦地张开,在距离目标不到一半的距离便开始飘落。帕帕拉恰弯着膝盖将其单臂捞下、翻了一圈儿裹在身上,用嘴型冲他说了句谢谢。注视着帕帕拉恰旋身向车头远去的背影,他突然意识到地平线的光亮也许并非来自将近的白昼。他又想起赫尔佐格,想起他笔下驶往宇宙的燃烧的列车,那恒星的灾难——“整个世界塌缩成了一个点。……宇宙充满了虚无,变成了一个黑色空间。银河系压缩成了一个无光的世界。”


  列车第二次在金木町停靠。不同的是这一次对面的站台空空荡荡——看来他们乘坐的便是今日的末班车了。而伊尔洛和飞掠过那些廖无人烟的站台的急行列车一样,没再为一段故事的余韵留出太多时间。列车启程、加速,有关他人生所经历的种种别离也开始加速,就像在相互较量着哪个最先抵达终点。伊尔洛开始说起又一次重逢,不过这次的开篇倒少了些戏剧性,倒有点像被刻意安排过的。


  距上次短暂同居生活的四年后。他大学毕业已将近一年,三年级末尾没有申请MSc课程,而是决定将今后的重心放在创作上。令他做出这个选择的因素有很多,不过最终促成一切的却是露比——他是为这位恋人才决定在毕业后移居美国的。

  与帕帕拉恰短暂同居过后的半年,他开始和露比交往,又过了半年,他们成为异地恋。露比抵达的第一天便去给他买了件印着纽约地铁线路图的黑底文化衫,在屏幕那端如挥舞旗帜般地展示,说等他毕业了他们就可以穿情侣装周游曼哈顿,还能尽管拍摄那些他钟爱的彩色消防栓。他那时觉得简直没有比这更不具吸引力的未来生活计划,并出言调侃男友的老土品味。屏幕另一头的露比显得大受打击,辩解说伊尔洛总表现出对此类纪念物的兴趣,这不能怪他。这他倒是无法否定,但他感兴趣的仅限吉祥物类的物品(比如哪里的青鸟),文化衫或者做成地标形状的金属钥匙扣不在涉猎范围内。

  现在想来,他和露比刚开始交往时彼此都或多或少带些功利性,露比是——或说曾是帕帕拉恰的兄弟,面相不可避免地相近。但露比生得更精明,五官轮廓突出,发色如他前往莫斯科那一天在飞机上吃到的点缀餐盘用的蔓越莓果酱,剔透、甜蜜,又带着辣嘴的柠檬和薄荷味儿。露比一笑就习惯性地扬眉,显出副拥有十足把握的神态,如果模仿某些伟人传记中的陈词滥调,“那张与生俱来的自信面孔显示出他对命运的运筹帷幄”。而据他所知,露比那时和格林关系极为亲密,尽管在校园内戴亚蒙德家和萨菲尔家时常展现出派阀斗争般的剑拔弩张,可那届的学生会氛围却和平得出奇。这也归功于格林生性温和,和露比对格林抱有的好感——当然,最初萨法尔可对这事儿不怎么愉快。至于他,他是戴亚蒙德家和格林长得最像的兄弟,眉眼间的气质更是相近,如果因格林而对他心生好感、倒是无可厚非。

  在最初那段时间,话题似乎永远围绕格林展开:他们为彼此周知的事迹产生共鸣,又在相道出仅有自己知晓的面孔时不合时宜地沾沾自喜。但人们所能聊起的有关逝者的话题终归有限——待谈资耗尽,便开始旧话重提。同一件轶事乐此不疲地说过一百一千遍,他们都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点。

  于是当和露比在一起时,他总有种格林和帕帕拉恰仍处在他们中间、也许今晚就会把酒言欢的错觉。而耽溺于这种日子时候,最后不知是谁先捞了谁一把。又或许他们都意识到彼此已经对重复话题的反应愈发淡泊,像对着旧日遗迹拨弄断弦的吉他。自那以后,谈论格林的时间逐渐被两人如今的生活所取代,而他也愈发感到露比和帕帕拉恰的共通之处少得可怜。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而那段时间里和露比畅想未来的生活计划几乎是最令他高兴的事。最终他也确实履行了约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回到故事的主题——他和帕帕拉恰的重逢之地被河流一分为二,曾是两座遥遥相望的城市,后来由九座桥梁将它们的名字相连,直到一八七三年才终于成为一个整体。约见的酒店位于国会大厦所处的右岸,几乎正冲着链子桥,其中一层是间颇有声誉的自助餐厅。

  他来得比约定时间早些,其他两人还没到。身穿绛紫色西装、领口别着三色堇的服务生将他领至沙发座。一位女服务生——身着介于民族服装及正装间的绸面制服,额头上系着和前胸花边上的图案相同的发带——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沓印着主菜名的纸制小卡片,连同圆珠笔一同插到桌子旁的水晶立架中,并询问他想喝点什么。搭话时在“先生”和“女士”间犹豫半晌,而他对此不置一词,只是冲对方友善地笑笑,并要了一杯苹果汁。

  女孩翩然离去,两人也适时抵达。伊尔洛同他们——帕帕拉恰及他的经纪人克里索贝利尔分别握过手。握住帕帕拉恰的指尖时,他直觉定格时间长了些,也许是因为对方皮肤太冰了。不过从现实角度来说,这片刻停留甚至短过飞返表指针跃回原点的所需时间。

  在引人瞩目程度上,三人几乎不相伯仲。若要向路人问起哪位才是日后被印在新一季度品牌商品目录上的雅辛托斯,恐怕任谁都得迟疑一番。当然,前提是得忽略这设问中那过于大胆的暗示——毕竟风信子是从血中长出的,总不至于化身太阳或蜂蜜的颜色。

  此前伊尔洛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腕表品牌邀请他协助完成商品目录的设计工作。品牌名叫桑莱恩(Songline)、或在某些使用汉字的东方国家,人们习惯取民俗学的意向将它写作梦路行歌。而这尚还年轻、却在业内及收藏家间享有极佳口碑的品牌的创办者——品库托帕兹亲自联络他,声称伊尔洛的镜头表现完全满足他追求的效果,这一回的合作对象非他莫属。品库托帕兹对向伊尔洛热情洋溢地进行说明:商品目录分为两部分,一是以模特作为主体展现商品本身,另一部分则是借用场景来突出产品印象,这两部分他都想交给伊尔洛负责,并保证除了主题以外,绝对不会对伊尔洛的作品指手画脚。

  伊尔洛没有进行过类似的商业合作,缺乏业内常识,短时间内也不打算涉足这个领域,毕竟他的创作契机更接近治疗而非谋生。况且——在他暗自做好回绝打算后,如此向品库托帕兹解释道——他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存在于这世上的“模特”。当然,尽管早已经认清这一点,但亲自挑明仍让内心隐隐作痛。而品库托帕兹显然有备而来,并未因这番言辞打退堂鼓,只是告诉伊尔洛等到见过他遴选的模特再做决定也不迟,因为那个人正有符合那些作品的气质。他对此将信将疑,但仅仅看了眼那人的名字、并在翻过档案确信是本人无误后,当即改变了看法。帕帕拉恰——是的,如果真要说有哪谁能契合他镜头中的形象,便仅此一人,在这点上不得不佩服品库托帕兹超脱于艺术视角的、对于生命的敏锐嗅觉(也正是因为这点,在接下来的数月交涉中,他们竟如熟识多年的好友般一见如故,话题很快便往工作之外的方向进展了)。

  于是伊尔洛提出,如果要接受邀请,他希望仅仅对这一位模特进行拍摄,包括肢体的局部特写在内都不要另找手模等替代。品库托帕兹当即表示正有此意。

  在后续的数次商议中,品库托帕兹确实如先前保证的那样,除了产品印象和一些必要细节外,将话语权全部交付给了他,好让他在完成作品前不要有太多顾虑。其间伊尔洛曾旁敲侧击地询问,对于找上自己这件事,是否是因为模特本人的提议。品库托帕兹则全盘否定,告诉他此次合作完全是自己的主意,只是帕帕拉恰对这个计划表示出期待——末了半开玩笑地询问伊尔洛是否其实是帕帕拉恰的忠实支持者,毕竟他一看帕帕拉恰的名字就改变了想法。对此伊尔洛用同样用富有幽默感的笔调回复道,说不定,也许他恰好在等这么个人,所以他作品的画面才是空的。

  日程也是在先前便敲定好的,因此这次会面仅仅是象征性地进行最终确认,以及更重要的——正式开工前的社交任务。

  落座时伊尔洛不禁多看了帕帕拉恰一眼,并尽量表现得神态自若(“艺术家审视参照物时高尚且冷酷的眼神”,他心想),以免在对方不认得自己的场合下因这过于露骨的凝视而将他归结为怪人。先前的女服务生端着苹果汁从吧台那侧款款走来,背脊弓起、酥胸袒露,附着水珠的玻璃杯成为彼此间易逝的壁垒,他在同时目睹沉于琥珀色琼浆中的莲花冲自己缓缓绽开。玻璃墙坠落、杯底敲击桌面——如果视线碰撞也能发出声响,那么它们此时定将和杯中浮冰一样发出了细小的玎玲。

  “抱歉,”那位生着中性容貌的青年(这次他倒认出来了,那正是他的好友)对他略带歉意地说,“让你久等了。”

  眼神和相片一样不会说话,真正发声的是那些为其命名的人。摄影艺术家深谙此道,打算将对方的目光称作“重逢”。不过伊尔洛并未就此深入,毕竟事到如今要解释起自己是如何认识这样一位名模的,那还得费一番口舌。他既不了解如今的帕帕拉恰,也没有将谎言编得完善的自信,于是最终只是回答说,我并没有等很久。他们都理解了。

  如何应对社交场合很大程度上由出席对象决定,在这方面,那一日的伊尔洛无疑是幸运的:帕帕拉恰积极地向两人递出话题、确保不会出现冷场;克里索贝利尔的言行如他的容貌一般优雅得体,谈吐间不难一窥其真挚稳重的处世之道;他则对询问有求必应,并不时以他的亲和力和幽默感为交谈漾起涟漪。会面进展顺遂,到了后半程,三人可说是如相识多年的老友般熟络。唯一称得上波澜的兴许就是伊尔洛去取甜点时和某人将叉子伸向同一块苹果馅饼,他们在白巧克力喷泉后小指碰着小指,当帕帕拉恰把竖着的食指贴在嘴唇上冲他眨眼时,竟让伊尔洛冒出一丝偷情般的荒谬念头。

  午餐会便在这般愉快的氛围下散场,翌日则开始正式拍摄工作。为了贴合帕帕拉恰的时间表,他需要在逗留此地的前两周完成全部模特相关的拍摄任务。同时除了这份工作,帕帕拉恰似乎还在日程中穿插了数项别的安排,这意味着他们没有任何独处时间,更何况明面上他们还要佯装认识不足一周的泛泛之交。

  伊尔洛时隔多年再度隔着镜头观察帕帕拉恰,说不清此举是在帮助他将主观色彩剥离、还是为在观察中注入情感提供便利:那位流浪家刚成年,穿苔藓绿双排扣枪驳领西装伫立在城市左岸的中世纪地底迷宫的入口处,暗红底色衬衫上交织的白、金与青的杏树及蓟花成为荒芜画面中唯一欣欣向荣的景观,红色长发正如浇灌它们的生命源流。于是花朵从对方挽起的一小截西装袖子下密密匝匝地抽出,“一百日夜(the Hundred Nights)”系列腕表和那些植被及真丝方巾一同绕在手上,四分的表盘彰显自桑莱恩创办以来便作为主打的月相及逆跳工艺——帕帕拉恰的腕骨上悬挂着月与星与不断折回原点的时间。

  和多数人不同,他的好友身上寻不到介于少年与青年间年龄段的那种特有的青涩。当然,这并非代表对方气质老成——帕帕拉恰不显年轻也不显年老,和初遇时的惊鸿一瞥同样,仿佛生来便是雕琢完成、理应永恒不变的形态。当然,这也偶有例外。比如和其他工作人员寒暄时时帕帕拉恰常喜欢弯起眼睛笑,顿时显得年幼得不可思议。伊尔洛从未见帕帕拉恰对自己露出这幅表情,以前他保不准会有点儿受伤,现在则是想不通帕帕拉恰展现出的积极究竟是出于真正的喜悦,还是只因为这么做会让别人觉着喜悦——但那并非故作姿态,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而这同样令他不是滋味。

  两周时间转瞬即逝,工作进展如第一日的午餐会般,没出现任何值得一提的岔子。克里索贝利尔称赞伊尔洛和帕帕拉恰间存在一种“深交多年的默契”,两人心照不宣地在背后撞了下拳。拍摄告罄后迎来为期一天的短假期,而前一日晚上伊尔洛收到帕帕拉恰的简讯,问他明天是否有空,伊尔洛自然选择欣然赴约。

  前几日他们几乎将城市中堪称名胜的场所踏遍,因此这次只选在市内闲逛。两人购买洒满肉桂、中间夹着香草冰激凌的烟囱面包卷儿、伊尔洛困惑于这种传统点心与捷克塔塔蜜间的神秘关联,帕帕拉恰便告诉他蛋糕从十六世纪起划分为三个主要分支,前两者和斯卡利察塔塔蜜同属于螺旋形品种。正当伊尔洛打算感慨帕帕拉恰仍和以前一样知道些极无所谓的知识时,帕帕拉恰补充道:但这只是对游客的说法,实际上它们在这些国家的年头甚至还比不上三明治悠久,历史和极具趣味的烹调过程与它们外皮上的糖霜无二,不过是为了向游客索取高价。

  伊尔洛险些把含在嘴里的那口蛋糕呛进喉咙,他慌忙咽下,瞪着帕帕拉恰说这种话你怎么不在我们被宰之前讲。帕帕拉恰则笑着举手道歉,表示自己只是认为伊尔洛向来不反感这类尝试。伊尔洛盯着香草冰激凌吃完后露出的空洞瞧——也许和甜甜圈拥有同样的经济效能。他挺喜欢它让舌头和脑髓一起麻痹的甜蜜滋味,在木杆上呼呼旋转的姿态也确实独具观赏性,但他突然觉得它们没有刚刚那么诱人了。不过说是这样说,他还是解决掉了自己的那份蛋糕,顺便帮帕帕拉恰吃完了对方剩下的半个,并故意忽略了友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他们在街上消磨时光,逛旧书市(除了明显是《圣经》的那些,其他的一概无法辨识)、古董市场或纪念品店。有间小店的半个架子探出门外,上面齐齐整整地排列着一些五彩斑斓的、由双层玻璃制成的立方体,它们在那丰饶的晾衣绳所垂落的阴影和呼呼风声中闪烁。玻璃前列有两个可供眼睛望向内部的凹槽——这玩意在纽约街头比比皆是,伊尔洛神秘兮兮地拍着友人肩膀诚邀对方观赏,并很确信对方即将透过玻璃观赏到香艳的裸女画像。结果只听那位诗人不无伤感地说,你早该过了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年纪了,伊尔洛!他禁不住用胳膊肘横戳了对方一下,惹得帕帕拉恰放声大笑。

  途中帕帕拉恰打电话为两人预约了最晚那班的游览船船票,接着他们在一间以某位分离派画家为主题的金碧辉煌的陶瓷制品店中流连,又到当地小剧场随性看过一场沃尔尼克的戏剧——没有英文字幕,他一句也没听懂,而且舞台过窄,三位演员不得不在上面推来挤去——后,便去河边的轮船餐厅用餐,好赶在八点前抵达七号码头。

  餐厅由一艘昔日的豪华游轮改建,他们先通关舷梯抵达服务台,又登上狭窄的木造阶梯来到大厅。此时已经入夜,当两人的脚步踏上随水流微微晃荡的甲板时,灯光便如算好时间般一齐点亮,摆放在护栏旁及中央位置的各类阔叶植物及天竺葵的色调自此更冷了些。

  帕帕拉恰终于摘下他戴了一整天的墨镜(桑莱恩合作款,眼镜腿与镜框衔接处装有镂空的玫瑰形龛室,里面翻滚着三颗金色碎钻),服务生领他们到空桌前。途中经过一位在餐厅中央弹钢琴的青年,演奏的是弗兰西丝·奥康纳主演电影的角色主题曲,伊尔洛小声跟着哼了一句“嘻哆唻唻咪发”,弹钢琴的小伙儿边弹边殷切地冲他点头致意。

  他们都不太饿,只点了沙拉、土豆汤,以及传统的芝士及生火腿拼盘。服务生端来满满一筐尚散发热气的岩皮面包,并往被冰块和青柠填满的高脚杯中斟圣培露。待服务生走远后,帕帕拉恰神情愉快地用手指摁着沾染水汽的杯口飞速滑了一下,杯口发出清冽的低鸣,宣告晚餐正式开始。以前他们在学校时总会在餐前这样做。

  也许是在白天聊了个痛快,又或许琴声和夜色总会为人添些别样的愁绪,落座后两人一时相顾无言。伊尔洛摆弄手中的叉子,又将其放回桌上。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三、四次,他才下定决心不再任由自己逃避——待他看向帕帕拉恰时,手便没有伸向那柄餐具。

  “这一次,”伊尔洛说,“你还没问起他们的事呢。”

  帕帕拉恰垂下眼帘。这个举动说明了一切——他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这让伊尔洛在回忆起他们过去的两周时,感到加倍痛苦。

  “发生了什么?”过了半晌,帕帕拉恰问道。

  “露比死了。”伊尔洛又一次将叉子拿起,这回紧紧将其捏在了掌心里,“临毕业的那一年,他问我是否要去美国找他。我犹豫了。于是他趁假期回来找我,结果遇到了空难。”

  听罢,帕帕拉恰暂时没有做声。待伊尔洛将视线由自己的手指移向友人,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侧过头、若有所思地眺望沉沉河光,双眸如被夜雾环绕——再过一小时,他们也将成为在那黑夜中漂泊的人。望着帕帕拉恰的侧脸,他惊讶地意识到:以前和露比在一起时,他总觉得露比有些像帕帕拉恰,而现在和帕帕拉恰面对面时,又觉得帕帕拉恰像露比。这属于自己的恶习——只有逝者的面庞永远清晰。他也仿佛能时时听到吕嘉纳和欧士华在厨房对话,只是眼前的这群幽灵不顽劣,反倒美好得让人伤感。而所有那些美好的面容最终在活人身上重叠,使他的生活变得影影绰绰。

  此时帕帕拉恰已将目光拉回船舱和他的眼中,用格外温柔的语调出言安抚:“……我很抱歉让你单独面对这一切。”

  伊尔洛想反驳,但拿不准该反驳什么。他忽然感受到胸腔中腾升的一缕愤怒情绪,但它形貌暧昧、难以捉摸。他清楚自己想得到的答复不是这个,又不禁思考为何会将露比的事告诉帕帕拉恰。他本可以保持缄默,既然他们即将再度面对别离——既然两人都对业已发生的事心照不宣。

  “不,我倒是没关系。毕竟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日子。”伊尔洛撒了个显而易见的谎,不过他现在在乎的确实不是这个,“你又如何?你可以表现得更难过些,不需要顾虑我。”

  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提议感到后悔,因为在又一轮漫长的沉默后,帕帕拉恰苦笑着对他说,我为露比难过,还有你。伊尔洛听罢反复摇头,感到泫然欲泣,嘴唇紧抿着,许久才吐出一句抱歉。

  没人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为了摆脱尴尬气氛,他们匆匆结束晚餐、赶赴七号码头。

  在登船处,乘客们会先通过检票口被集中到一处密闭的水上等候室,再由此统一登船。待到接待人员宣布游客可以进入船舱时,两人已默契地将晚餐发生的一切抛诸脑后、再度有说有笑起来。

  他们选了船舱二层的座位并排而坐,他靠窗、而帕帕拉恰挨着过道。目前正处于旅游淡季,二楼大半座位都空着,只有甲板处隐隐传来一群年轻人的喧闹声。座前配有耳机和解说录音播放器,伊尔洛摆弄耳机连接的操作装置,让声道在二十多种语言中轮换,最终心满意足选定罗马尼亚语——任何一种他全无了解的语言——但等了半天也没听耳机做声。

  “我这个没声音。”伊尔洛对帕帕拉恰说。

  “哦,真的吗?”帕帕拉恰戴上自己那副耳机,旋动音量调节钮,“这边没问题。”

  伊尔洛把头挨近帕帕拉恰的耳麦,乐声夹杂着难以辨识的语言一道传来,如藏在遍布机关的中世纪剧院地板下偷听角色念白。耳罩本身极薄,两人的耳廓几乎贴到一起。如此待了片刻,他忽觉得维持这个动作令他疲惫,于是索性将头斜靠在帕帕拉恰肩膀上、闭合双眼。那肩头单薄,枕着硌人,但他动也不动,并隐约能感到帕帕拉恰正将耳机取下,同时尽量克制动作幅度。此时服务生前来询问两人需要什么饮品,是随船票附赠的,选择并不多。帕帕拉恰为两人要了香槟。

  直到服务生端着挤满高脚杯的托盘前来,他才缓缓睁眼,蓦然醒悟到刚才竟真的睡去了。或许是意识到离别将近,他仍旧迟迟没有起身,嗅着对方发间橙花味洗发水的味道睡意昏沉。上一次是一个月,这一次则是两周,时间上似乎说得过去。

  此时船已起航,而舱内照明悉数关闭,只能由黑暗模模糊糊地望到岸上灯火。薄脆的暖色没能将城市渲染得金碧辉煌,反倒凸显了山巅的黑暗堡垒那乖戾决然的气质。后来光亮自天空零落水中,两座彼此逆转的城市遥遥相望,仿佛光辉的基特支被冲进波罗的海、最终囚困于此。伊尔洛将斟满香槟的玻璃杯放在窗边——公平起见——令陆地上的城市也沉入金色海中,逐渐分不清在市政厅上方盘旋的究竟是飞鸟、蝙蝠还是气泡。

  “我们还会见面的。”以夜色为掩体,伊尔洛突然说道,随后发现这正是剧院重逢那日帕帕拉恰对他说过的话。这不是问句,他想以陈述的形式说服自己。

  帕帕拉恰沉吟半晌,答道:“如果你有此意,那么哪一天,也许。”

  “我等你。”

  “我不可能去见你。”

  “为什么?”伊尔洛抬头,帕帕拉恰替他捋了捋被压得翘起的乱发。

  “因为你并非始终需要我。”

  这个答案令伊尔洛感到错愕,晚餐时的那种熟悉的愤怒再次如浪潮般漫上心头。但更加令他错愕、甚至令他忽略那怒火的是,自己既没能在第一时间内出言否定,更没有做出诸如“既然如此、我就去找你”的保证。他本应这么说的。告诉他呀。说给他听。但这简白的答复却如鲠在喉,像有超然的力量在阻止他。

  “我需不需要先不说,可你总归也有需要我的时候。”最终他这样回答,且不忘如兄长般揉了一把帕帕拉恰的红发。做出此举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在对方前面太多,“事到如今再说这个我可要生气了——所谓朋友可不就是乐此不疲地为彼此添麻烦吗?”

  帕帕拉恰突然笑了:“你说得有道理。”

  他沾沾自喜地接应道:“嗳,没错吧。”

  “你确实给我添了很多麻烦。”

  “谁让你赞同这个了!”伊尔洛气结,拿刚刚抚弄发旋的手弹了一下对方脑门儿,帕帕拉恰缩着肩、双手护额,边躲边嬉笑着冲他道歉。而他很快就不再假装生气,收回手、并端起酒杯冲帕帕拉恰举了举。两条透明海岸线轻声磕碰,金色的水面激荡起层层浪花。

  帕帕拉恰比他早些解决了那杯饮品,说想到甲板上去看看。伊尔洛便说他也想去,等喝完这杯香槟。于是帕帕拉恰先一步起身,并嘱咐他不用着急。他闷声点点头,忙啜了一大口酒液。

  友人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无踪。船舱内偶尔能听到前方的一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以及过道另一侧的一家三口轮流低声哼唱儿歌的声音。他又喝了一口酒,动作比方才放慢了些。空气忽地陷入一片突兀的沉寂,没有人在黑暗中说话,就像生物预感到死亡时本能地选择侧耳聆听——直到甲板上又传来比方才更大的喧哗声。

  正当他打算将最后的香槟一饮而尽时,忽听外面爆发出一声巨响,那是浪涛激荡声,听上去似有人投水。他被这凭直觉冒出的念头惊出冷汗,为了否定——或印证这不幸预感,忙丢下杯子朝甲板赶去。破门而出的瞬间警报和呼救声如热浪般迎面袭来,他慌忙朝船头冲去,手腕却被从侧面被紧紧攫住。他猛地转头去看——是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帕帕拉恰。

  “那群孩子闹着玩呢。”帕帕拉恰用视线指了指船头方向,“抓阄,谁摸到国王就能享有被其他几人抬起来的待遇,他们作势把他往水里丢,结果手滑了。真不幸。”

  “……不嫌事大的小鬼们。”伊尔洛惊魂未定地瞥了眼那群围在船头叽叽喳喳的孩子,“吓死我了,我本以为——我以为……”

  下面的话自然没能说出口。船员迅速开始搜救工作,船内则放送起有落水者出现的广播。不出十分钟落水的年轻人便被打捞上来,意识尚还清醒,除了呛到几口水外似乎并无大碍。一群人被船员逮着劈头盖脸一顿骂,过后——出乎伊尔洛意料的是——他们又战战兢兢地跑到两人面前,为刚才帕帕拉恰及时丢出救生圈和拉响警报道谢,那时一干人完全慌得没了主意,得亏他反应迅速。年轻人言谈间带着浓重的南欧口音,一个个身材矮小却结实匀称。伊尔洛在旁边说,你们啊,可稍微爱惜点性命吧。一行人面色苍白、连连点头,显得比被船员训斥时还紧张。刚刚那落水的那位则不管不顾地冲上前给了帕帕拉恰一个湿漉漉的拥抱,接着就在同伴的簇拥下进入船舱。

  伊尔洛看着帕帕拉恰难得惨兮兮地眨动着滴水的睫毛,“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帕帕拉恰也跟着笑,不知是当真好奇还是明知故问。

  是啊。伊尔洛还是笑个不停,连眼泪都笑出来,仿佛正碰上世界上最可乐的那件事。他说,是啊。


  “这不可能!”吉鲁空从途中开始便神色激动,数度欲言又止。但出于对伊尔洛的敬重,直到故事告一段落才出言反驳,“我看过您所有的作品,如果您曾为桑莱恩做过目录,那我……不,喜欢您作品的人都不该毫不知情。除非——”

  “也许就是你想的那个除非。”那的确是套不存在的作品,尽管后来他又以别的形式与品库托帕兹相识,也没能再想曾经一般一见如故。

  “可是,这还是无法解释您所说的模特。您曾经拍过那位友人这件事,仍旧和他曾担任《流浪者》的模特的性质相去甚远。”

  “不,答案已近在眼前。”列车广播响起,通知他们已抵达五农校前,那是个无人站,距离五所川原只剩最后两次停留。“下一段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到时你就能知晓一切了。”

  吉鲁空张合嘴唇,最终迟疑地点点头,选择了相信。

  

  剩下的路途不多了,还是让我们长话短说。

  伊尔洛为最后的故事略去了大部分细节,只选择讲述最具罗曼司气质的那一段——交心。别离。

 此次重逢正是在露比给他买文化衫的通天塔,那时他已在附近拥有了一间自己的画廊兼工作室,也就是目前吉鲁空工作的地方。当时建筑顶层正举办宝石展,他出于取材目的前去参观。至于帕帕拉恰,则是作为受举办方邀请的特别顾问之一出现在那里的。

  既然是此处,露比的话题似乎变得如命运般无可回避。他们选择在一周的终结时谈起对方,这一次引出话题的却是帕帕拉恰。他们穿过宝石制的花丛与荆棘、逃到远处的玻璃回廊里。那儿的空气是冻结的,灰白色调,就如用以治愈司汤达综合征的良药。窗外是纷纷飘落的雪花与冰雨,整座城市被制成巨大的观景水晶球。帕帕拉恰率先走到玻璃观景台尽头,讨论一些诸如吊桥效应的无聊话题,并声称如果伊尔洛现在走过这段路,他们毫无疑问就将相爱。这的确是个不错的笑话。伊尔洛弯起唇角。

  这时他忽听帕帕拉恰感慨道:“可是露比……啊,我没想到是露比。我以为他——”

  “你没弄错。”伊尔洛回答,“我自那以后就没服用过睾丸激素。”

  “自你打算和露比交往以后?”

  “自我和你同居以后。”

  帕帕拉恰讶然地挑眉。他即将步入中年,玻璃悬崖边沿的友人却仍旧年轻。他也拿不准自己是否勇气走过去,即便褒奖是彼此相爱——如果代价是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倒影。

  “有意思。”帕帕拉恰不咸不淡地评价道。

  “哪方面?”

  “所有。”

  “你觉得这是个正确的选择吗?”

  “我可说不好。”帕帕拉恰歪头笑道,“你自己觉得如何?——现在已经能够吻我了吗?”

  一切都因这个问句变得释然。伊尔洛绝望地醒悟到,也许眼前的友人才是司汤达综合征本身。冷空气不是良药,而是催化剂。而在这病入膏肓的症状影响下,他也忍不住跟着发笑——嘴上“嗯”地发出应和,偷偷朝自己脚下的玻璃地面致以最后一瞥,带着殉难似的激情朝对方迈出脚步。


  “和所有那些故事一样,它本该在这里结束。”见年轻人仍是副难以释怀的表情,伊尔洛笑着把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对方继续听下去,“要想知道前因后果,就不得不把故事继续下去——即使那不再是他的故事。”

  “那是——”吉鲁空用那对澄澈的眸子笔直地望向他,“您的故事。对吗?”

  “没错。”

  “请告诉我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所有那些故事之后。”

  “让我们继续吧。”伊尔洛说道,尽量使语调保持平稳。故事紧接着刚才的结尾,他讲到那一瞬的激情,那过迟的对于亲吻的应允。他又讲自己如朝圣者般向前行进,一步、两步,从缓步前行到全速奔跑。短短十数米的距离。玻璃地面。倒影。吊桥效应。灯光。雪。宝石。他停下了。说到这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流浪者终于寻到了为自己修建墓碑的空地。

  “和所有那些故事一样。”伊尔洛说,“他消失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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