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机物

【宝石之国】德谟克利特的流浪者(CP:年长组/伊帕)下

  “……什么?”或许是认为他的用词暧昧,年轻人许久才做出响应,并得出谨慎却缺乏想象力的结论,“您是说他不辞而别?还是失踪?可您怎么会眼睁睁地放任他离去呢?”

  “不。”伊尔洛摇头,“如我字面所说,他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头彻尾地,就像从未存在过。他的存在痕迹被抹去了,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没有一张他的照片,没有人记得他……这就是所有那些戛然而止的故事的结局。就像作者突然去世,或播放器出现故障,缺乏一个恰当结尾。他消失,直到数年后的某一天,又以新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他总保持我们分别时的年纪,拥有的是不同的家庭、不同的职业、不同的国籍、不同的性别……而我,则是如你所说的——眼睁睁地放任他离去。

  “第一次,那时我太小,没有理解到他为何会突然离开我的生活。

  ”第二次,我头一回亲眼目睹他的消失。我发疯似地寻找他,寻找我给他拍的那些项品、他送给我的纪念品和借我的那些领扣……我当时觉得一定是自己太粗心,才把它们全弄丢了,明明他提醒过我这么多次。于是我去找他的兄弟、前一天还与他谈笑的友人,我们的老师和宿舍管理员。所有那些爱他的人。而他们都对我说,我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后来,我因此短暂地休了学,甚至在往返医院的过程中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起他的真实性。可每当那时,我又会想起他对我说,让我们共同记住那一晚……

  “第三次,他告诉我那近似于一种疾病,或说体质。他说每一次旅途都像做了一场长梦,等到睁眼时已时过境迁。他依靠不知何时存在于脑海中的记忆以及身边的人来判断自己是谁,对于他来说,所有人都是新生的,他也是,他经历的是不完全的新生。被无数次重新定义,被填入新的东西。。而我却沉浸于他真实存在以及重逢的喜悦,除此以外无法思考太多。

  “第四次,我试着习惯他的离去,当然——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然后第五次——我开始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挽留他。”

  “《流浪者》……”吉鲁空喃喃自语般地接口道。

  “是的。我那时觉得——既然无法通过照片留下他,那么至少还可以用画来表现。我想宣誓他的存在,告诉人们他曾经过那些地方走过和活着,这是我唯一的方式。于是我回想着他的模样,尽可能还原每一个细节——我回想拥抱他的那些日夜。一百日夜。他男性和女性的肢体,他的颧骨、踝骨和腕骨,他的睫毛和每一缕头发。一笔。一笔。我用红色去画。把他放在画面的最中央。”

  “那竟是……他吗?所以您才说他是模特……”吉鲁空颤抖着应答,“但,那可是——”

  电车停了。广播复述着五所川原的站名,欢送游客的乐声大作。车门徐徐滑开,面对的正是裱在玻璃橱窗中的伊尔洛作品展海报。《高塔上的宝石商》——和其他《流浪者》系列作品相同,相片整体由黑白灰组成,玻璃屋外是绵延不绝的雾气与钢筋森林。在晦暗光景的中央,则是由油彩所描绘的那个人……那红色。在那里的只有红色。一笔一笔。大团纯然且异常的红色在高塔中央盛放默片式风景仅仅是其表皮那红色则是剜去皮囊后淌出的脏器和血肉是生命睫毛和头发它向外肆意舒展线条又掠来几缕粉和橙将自己装点得明亮无害男性和女性的肢体它朝外扩张又向内坍缩它跃动扭曲鲜活而将死他的颧骨踝骨和腕骨它是人们所有关于红色的想象把他放在画面的最中央但终归没有一个人知道它应该在哪儿也无人觉得它该停留在这儿于是我回想着他的模样再没有一种美丽比它更让人不安它是侵略者否则不该有哪道风景是如此伤痕累累的。

  “于是我回想着他的模样,尽可能还原每一个细节——我回想拥抱亲吻他的那些日夜,一百日夜,他男性和女性的肢体,他的颧骨、踝骨和腕骨,他的睫毛和每一缕头发。一笔。一笔。我用红色去画。把他放在画面的最中央。”

  伊尔洛说,

  “——然后,不管我多少次尝试描绘他,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唯一结果。”


<5>


  两人下了车。伊尔洛将出发去帕帕拉恰给出的那间旅馆所在的黑石市,吉鲁空则按照计划回到青森,在乘坐五能线抵达川部前还有数站共通路程,之后便将分别改乘路线相反的JR奥羽本线各奔东西。

  他们沉默地在潮湿的站台上穿行,不时被雪花蒙住视野。伊尔洛不知吉鲁空如何看待自己讲述的经历,毕竟那听上去过于离奇,况且他无法提供任何称得上证明的东西——只要情感的真实性无法作数的话。假使吉鲁空不打算出言反驳这异想天开的言论,比起信服,那可能只代表对方足够尊重他。但是,这都没关系。他不介意吉鲁空如何看待自己。等时候到了,那些痕迹也终将消失无踪。

  站台座椅已被其他换乘旅客占满,他们只好倚着行李箱拉杆等车。吉鲁空递了瓶青苹果汁给他,道歉说自动贩卖机里的热饮都卖光了。他笑着接下,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口,清冽、微酸、冰凉。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和帕帕拉恰手捧圣诞限定的蛋酒拿铁等候火车返校的日子。他们就要见面了。这时吉鲁空问他,当他察觉到无法画出友人形象时是否感到过害怕。他毫无迟疑地否认,既然有什么超然的力量在阻止我描绘他,不就代表他真的存在吗?他已窥探到真理的一角。只是就如海水性干、玫瑰性冷,真理往往不如人愿——要说有什么令他害怕,也许是终有一日得知他以为的更高意志并不存在,阻止他画出对方的只是自己。就像那时,萨法尔一度笃信他患了罕见的急性面孔失认症,并坚持让他去检查一样。

  车来了。吉鲁空又说,既然如此,您完全应该和他多待一阵子,作品展这边可以由他接应。他说没关系的,因为这次恐怕只有一晚的时间。就像他讲述的经历一样,他们能够体验同一段生活的时间正在逐次减少,而重逢所要耗去的年份却在增长。他不知下次重逢是何时,十年?二十年?下次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数小时?几分钟?也许某日垂垂老矣,还能等来一时相会。就如初次见面时的惊鸿一瞥。那时帕帕拉恰会是什么模样、又过着怎样的人生?

  他们不再说话。两人并排坐在车厢内空荡荡的长排沙发上,见广袤的雪原如画卷般隆隆铺展。画面仍是黑白的。流浪者……甚至不需要多加处理,那风景便如做好了帕帕拉恰随时会到来的准备。他们都在等待红色刺破风景,银灰色的躯壳血肉横飞。让他痛苦。产生亲吻对方的冲动。

  列车即将抵达川部市,而此列车将直接改线为前往弘前的直通列车,因此伊尔洛无须动身,吉鲁空却不得不在此处换乘。广播还未开始报站,年轻人便先一步起身,没有走向车门,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拽住位于他正上方的拉环,低头俯视他。

  吉鲁空说:“我答应过。您讲的一切我都相信。您的作品不会说谎。”

  伊尔洛仰头冲对方笑了笑。

  “您会和我讲这些,是因为知道我会和其他人一样忘记他的事?”

  “……是的。”

  “说真的,我有些难过。您这么做可真狡猾。我明明想更了解您一些的。”

  “我知道,对不起。”伊尔洛用力闭上眼,又睁开。他知道这么做对吉鲁空不公平。对关心他的人都不公平。他自说自话地试探,直到上一秒,他还固执地将年轻人的话当做顾虑他心情的温柔谎言——那双眼睛是何其清澈呵,分明是黄昏下栖居神明的泉水,它们所看到的世界想必是不同的。

  “下次我们再好好聊聊吧。到时我一定毫无保留,如果你还对我抱有兴趣的话。”

  而那个孩子毫无踟蹰地宽恕了他:“一言为定。以及——请替我向帕帕拉恰问好。”


  吉鲁空下车后,他又坐了两站地。随后由奥羽本线改为弘南线。当走出黑石市近乎无人的车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他在出租车队列前拦过一辆,司机下车为他安置行李。上车后,他把用手机提前检索好的旅店主页举到司机面前。对方眯眼端详一阵、摆摆手说,去不了去不了,雪这么大,八点就要封山啦。他吃了一惊,接连抛出一串“那可怎么办”。司机或许也不忍心丢他一个外国游客孤零零地露宿街头,于是答应帮他给旅馆去个电话,看看旅馆那边有什么主意。他忙点头答应,替司机拨通了旅店电话。

  通话时司机讲的似是一种有别于日语的奇妙方言,若说先前还能模糊地听懂些词汇,这回则完全是云里雾里,只能通过言谈间的抑扬顿挫来判断自己的吉凶。挂断后司机长长地叹息,而他的心脏也随之吊到嗓子眼,像位只能任凭法官发落的犯罪者。于是司机磕磕绊绊地向他解释道,说可以把他送到半山腰一处名叫“虹之湖”的车站,旅店方则会派车在此接应。见一切尘埃落定,伊尔洛忙出言致谢。于是他们便上路了。

  黑石本身只是座小城,出租车不消二十分钟便驶出市区,开始沿山路上行。于是他当即理解了出租司机为何会对此行避之不及——山路险峻、狭窄且没有照明,再算上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能见度着实低得可怕。两盏车灯使前路昏黄,像在浩浩沙原而非白雪皑皑的山间穿行。他死死盯着路面,感觉非得要紧抓前座才能冷静下来。

  半小时后,他们抵达虹之湖。他不知道此处为何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因为在他看来这只是在山间勉强开辟出的小停车场罢了。旅店派出的大巴已恭候多时。他下车、再次道谢,司机替他将行李放上巴士,没有同前来的旅店司机打招呼。他偷偷瞥了眼来人帽檐下的脸,看不清,但总觉得神态呆板。当对方用僵硬的声音向他问候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没再搭腔。

  整辆巴士只有他一位乘客。他选了一处居中靠后的邻窗位置坐定,托腮凝视窗外。后半段山路比先前更陡峭,好几次他都担心巴士的庞大躯体会因离心力而被甩出悬崖。攀登时,他的背脊就不得不紧贴座椅靠背。由于距离车头过远,他没有再经历先前雪山荒漠化的神奇体验。视线中只有朝他们不断压迫的群山,以及被松枝和乱石割得支离破碎的白色闪光。世间被夜色浸了透彻。如果此时随便拎起风景中的某样物品,一小把杂草、一朵蘑菇或一片雪花,毋庸置疑地都会有黑暗从上面滴滴答答地淌落。逐渐地,他不再试图看向窗外,因为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于是在黑暗中,伊尔洛便开始回忆起此前最后一次见到帕帕拉恰时的事。这是一段未被讲述的故事,因为短时间内还无法出现在他的作品里。


  那次重逢是在游轮上,同样的游轮在附近还停泊着七八艘。每隔十年,临近四旬斋,一些颇有声望或足够幸运的人们便会花费数日间栖居在船上,不分昼夜地举办派对,为的是等待“伟大之城”的归来,就如等耶稣走出它的棺材——这倒不是无迹可寻,毕竟在其重获自由前,也同样是被楔子钉穿手脚的!即便它已离去多年,可世间恐怕没人会对其名感到陌生。安徒生颇有见地地称它为“城的幽灵”,而旧千年之初人们也悲观地为它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它的魂灵被安置在粉红色小船里内,穿过无数以死刑犯命名的歪斜桥梁,正面迎上茜茜公主所率领的队列。很少有城市是像它一样为死亡而建的,而人们竟在为幽灵举办葬礼。

  可它终归没有死,仅仅是摆脱束缚、逃向亚得里亚海海底,再于五大洋间游弋罢了。

  属于他们的这个十年运气不是太好,在教堂尖顶刚刚崭露头角时,天空忽然阴云密布,船内广播发通告说预计数小时后将会迎来一场大范围的雷雨——这在当时的季节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寻欢作乐的人们不甘不愿地躲回船舱,只有少数好事者还留在甲板上。他和帕帕拉恰便是其中两个——他是在人数减少到一定程度时才察觉他们在同艘船上的。两人简短地打过招呼,随后一同望着那城市自海平面破茧,言谈间不乏它的历史。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帕帕拉恰忽然道出那句知名的谚语,又问他,你不觉得所有事物都太易变吗?他弓腰趴在护栏上,没有吱声。

  雨水来得比预报晚了些,不过终归还是如期而至。彼时那座海上迷宫已浮于水面——尽管还有座落单的岛屿尚杳无音信——并准许人登陆参观。游客们被分散到不同的小船上朝城市靠拢,培阿特、普帕里尼、卡尔里尼……除了贡多拉中间有遮挡风雨用的小棚子外,大多仅仅是临时用塑料布作为遮挡。他们就是缩在这廉价掩体下的罹难者,脸靠着脸。他从帕帕拉恰的眼中找到自己。“黄色的花,永久地注视倒映在宁静水晶中的倦忌双眼”,每当友人突然引用雪莱,他就知道对方又在借机调侃,而亲吻和舔舐那对“宁静水晶”便是他的回击手段。覆着水晶的瓣膜有股咸津津的味道,那个人同样是“孤独的花朵”。  

  十分钟后他们上岸,穿着统一配发的笨重雨靴,裤子和旧日居民一样挽到小腿肚,头上绑着轮船纪念品店里买的浆纸板面具——即将失传的技艺,他戴红,帕帕拉恰戴金。面具是个挺神奇的东西,人们在狂欢节时放纵、平民一跃成为国王、法律被抛诸脑后,也许都要归功于这花哨的盔甲。平日的素颜是面具,面具则是解放素颜枷锁的钥匙。古人将面具和人格归于同样的字眼。而城市也是一样,成千上万条斜桥将它连为一体,教堂、房屋和灰石板路面是人类为它缝制的皮囊。可似水的灵魂不安与此,时时通过那些裂缝——大多时候,人们称它为水道、运河或潟湖——中泛滥,最终使整个躯壳溃灭。而戴上面具时,灵魂就从眼部或嘴部的孔洞里喷薄而出。这就是狂欢节不能时时举办的原因,否则人们会被自己的灵魂碾碎。

  在城市中漫步时,他们不得不一直牵着手,否则便会在迷宫中走失、或不慎在路面边缘踏空至水道里。他们顺着石板路缝隙中的彩带去光顾那些被水淹没的空地,用厚厚的靴底去踏藏在水中的井盖。每一个发出的音色都不尽相同,嘻哆唻唻咪发。

  等到午餐时,两人就躲在一处荒庭的狭窄石拱下的台阶上吃带来的三明治——很显然,这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人卖炸鱼点心或气泡鸡尾酒了,要想光顾此处,就得自给自足。

  院墙上青苔遍布,庭院中的树木不知为何还维持着原有姿态,枝丫上全是细细密密的结晶,分不清是水是盐还是冰,一侧的玫瑰也是同样姿态。晶体里凝结的是龙萨、司汤达或索莱尔斯。又或是托马斯·曼早借阿申巴赫之口揭晓的秘密——“爱神是一位数学家”,而这本该是留给恋人们的地方。你不觉得一切都太易变了吗?伊尔洛突然被某种情绪压垮,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将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丢到台阶上。

  帕帕拉恰还是安静地看着他。他就问,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去城堡探险……你说让我们一起记住那一晚。友人点点头。于是他又说,我还记得呢。我没有失约。

  “嗯。”帕帕拉恰点点头。

  他继续说道:“我也记得格林喜欢的板球队。记得露比周三常常用的发圈的颜色。记得品库托帕兹将下一系列推出的表名定做了格维安图(Gawantu)。记得萨法尔常在周五晚上去国王十字车站旁的寿司店点自助。”

  “嗯。”

  “这些都没变,”他把脸埋进手里,“……这些都不再会变。”

  “……嗯。”他感到帕帕拉恰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随后动作轻柔地朝后颈滑去。拱廊外仍是大雨滂沱,一举一动中都沾染着水汽。

   事物太易变,只有死亡才能使他们永恒。但死亡又何其狡猾——如今他已比所有人都年长,却永远没有机会比他们先一步逝去。

  最终他说,帕帕拉恰,你带我走吧,就去你将要去的任何地方。当说出这话时,他恨透了自己。他知道自己并非多么想要陪伴帕帕拉恰,仅仅是希望走一条轻松的生存之道。那个人是谁都行。他绝非不爱他们,可他也一样爱自己。他有多爱自己就有多恨自己。友人比他脑子好使,一定比他更早觉察到这一点——他多希望能够收到最严厉的谴责。

  可帕帕拉恰偏不。唯独这种时候,那位友人给出的往往是不尽人意的冷酷反应。此时远远地传来钟声,而帕帕拉恰牵过他的手。

  走吧,伊尔洛。我带你走。帕帕拉恰说道。他觉得对方的手冰到吓人。

  他们来到城市中唯一的广场,此时其他游客也开始朝此处聚集,准备迎接正式拉开序幕的狂欢节宴会。雨水没有浇熄人们的热情,反而使气氛愈发热烈。不少人干脆将防水用具抛向路边,直接在如注的暴雨中起舞。人们跺脚、接吻、拉手风琴、踩着如鸟类尸体般的面具残骸,咳出淌进鼻子或喉管的雨水,步伐下水花飞溅。

  就在这热烈氛围被推至最高点时,雨水戛然而止。人群沉寂了一瞬,私语声又如藤蔓般窸窸窣窣地生长,一声高喊成为最先开在这株藤本植物上的花——于是无数视线齐刷刷地射向天际,目睹一条庞然大物扭动身躯将雨云与他们阻隔。伊尔洛很快就认出了它玻璃制的身躯——是那走失的岛屿,它来得过迟了。狂欢的人们为这守护神的到来爆发出欢呼,又纷纷掏出手机想拍下这幅奇景。他也学着其他人将雨伞丢开,用镜头对准在天空游弋的巨体。千百个手机屏幕在同一时间闪烁,编织成因陀罗网,难以计数的宝珠交相辉映,以此将它的身姿网罗其中。可那巨兽没费什么功夫就轻松挣脱,摆动尾巴又向更远方游去,失去遮蔽的广场瞬时被雨水浇得透彻。

  两个湿漉漉的人在雨中默然相对,这次是他主动去抓帕帕拉恰的手,请对方再和自己跳一支舞。


<6>


  把他从回忆拉出的是光。当车调头、开始沿一道缓坡下行时,它便从黑暗中乍现。那是浮于空中的,比萤火微暗些。随后他又看到第二、第三个,如召集同伴般,那些摇曳的光斑悄无声息地在他眼前汇聚。它们使黑夜温柔,使雪地和峭壁都温柔。他蓦地想起旅馆的名字就叫“灯”,而那暖黄色的臂膀正是在石制灯台或玻璃灯罩中熠熠生辉的火光。

  车停了。司机仍一言不发,一位初老男性——似是旅店老板的人到门前接应,并殷勤地接过行李箱、为他拉开大门,并让他换上拖鞋。房屋是木质结构,灯光昏暗,地板咯吱咯吱作响,其中悬挂或安置在地面上的提灯也同室外一样,全部是非电器制品。相较室外的天寒地冻,自暖气十足的室内滚滚而来的热浪则立刻给人以微醺感。

  通过狭长的走廊,他第一眼便见着友人斜倚在前台冲他扬起左手。他也笑着挥手。又走近些,注意到她已换上旅店提供的浴衣,并延续以往不拘小节的穿衣风格,胸口松松垮垮地敞开一片,前襟处在半遮半掩的临界位置。他没顾上别的,先为对方紧了一把领口。帕帕拉恰则替他拍了拍额发上的雪花,说在江户时代袒胸露乳也是常态。谁管你那江户时代。明知没什么意义,伊尔洛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方嚼舌根。

  此时旅店老板干咳一声,开始为伊尔洛办理入住手续,仍旧是那语焉不详但总归可以沟通的英语。对方先介绍旅店的基本设施——包括提醒他不要擅自熄灭房中灯火,又翻出旅馆结构示意图,着重讲解四个温泉的方位。其中两个为室内温泉,分别位于正门旁的别栋及这座建筑一层,另外两个则在后院——一个在半道,至于最后那个则位于小径尽头,刚好被溪水和瀑布环绕。中年男子的指尖滑到画面最顶端的简笔画小木屋,意味深长地说这间是男女混浴,“不过反正黑灯瞎火的,就别介意什么细节,好好相处吧!”伊尔洛不禁瞥向帕帕拉恰,靠在前台边摆弄玻璃罐中的纸鹤边等他的帕帕拉恰也凑巧抬眼看他,两人心照不宣地嗤笑,像极了头回上性教育课的小学生。

  介绍完毕,旅店老板就让他们先吃过晚餐再考虑别的,他点头答应、和帕帕拉恰上了二楼。两人合住的是个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除了天花板正中央垂下的油灯和靠近窗边被烧得通红的暖炉外一无所有,棉被则是放在壁橱里、需要自己铺设的。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这间旅馆有着十足的成为暴风雪山庄舞台的潜质——深山老林,信号全无,公用卫生间和盥洗室,甚至连房间都无法上锁。

  他学着帕帕拉恰换上浴衣,险些穿成右前。这过程中帕帕拉恰蜷着腿盯着他瞧,毕竟房间低头不见抬头见,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可看的。在与那条过长腰带做斗争时,伊尔洛偶然看到对方的脖颈和额头在灯光下泛出奇异的青紫色,他指了指,对方用手掌去挡,说他磕着油灯了,并让伊尔洛也小心些。

  “嗳,我哪像你!”伊尔洛坐在榻榻米上给自己套足袋,话音未落便在起身时结结实实地挨了那油灯一击。他吃痛地揉着额头,辩解说天花板太矮、这灯太碍事,当然说什么都阻止不了对方仰躺在地上肆意嘲笑他。于是他干脆去挠对方的咯吱窝,让她彻底笑个够。

  两人大汗淋漓地折腾一番,这才想起晚餐的事,于是动身赶往一楼。餐厅是个大广间,共有三排矮桌,每排桌子两侧都设有十来个坐垫。有一排被一支吵闹的东南亚旅行团挤满,桌子尽头安安静静地坐着位小姑娘,似是这一行的翻译。除此之外还零星散布着一对年轻情侣和一家三口,以及一些残羹剩饭。

  腌菜和山菌锅是提前在桌上备好的,味增汤和白饭则需要到桌子前列的铁锅中盛。他先一步动身侦查,拎起舀汤的铁勺时忽听前方高台有人奏起津轻三味线,自旅行团那侧传来阵阵喝彩。他吓了一跳,忙抬头去看:台上的是位上年纪的女性,一声不吭,只有琴弦在水牛角拔的波动下飞速震颤。接着他感到后背被轻轻拍了拍,转过头——是坐在桌子尽头的那个小姑娘。她羞涩地冲他一笑,指指锅旁的长条状木箱。他才发现那是个火炉,上面横七竖八地叉着几串烤鱼。“看,烤鱼!”他侧头对帕帕拉恰低声喊——帕帕拉恰则不明就里地冲他回笑——觉得总算了却一桩心愿。

  饭后两人一致决定不和那群游客争抢,将去温泉的时候推后了些。他从壁柜中搬了棉被出来(途中第二次被吊灯击中),帕帕拉恰则推开纸窗,朝他晃晃指缝中夹的那瓶提前被冰在房檐上的蜂蜜酒。他们窝在同一条棉被里,边用他的笔电看电影边轮流享用那瓶冰镇饮料。笔电在电影放到三分之一处时就没了干劲。他们只好聊起天,他给帕帕拉恰讲述乘坐暖炉电车的经历,以此说起石川县有一种轮岛涂工艺的主题列车,名叫“新娘的Ren”。又说你知道吗,日语里相同读音可以写作多个意思不尽相同的汉字,一般人的话会认为此处该写作“恋”,可如果是他,就更愿意写成别的字。“比如什么?我的名字吗?”帕帕拉恰调笑着问。伊尔洛置气般地答,相信我,任何浪漫情怀都会在你这番洞察力前如临大敌的。

  后来他又和帕帕拉恰谈起吉鲁空,包括对那个年轻人讲起两人过往的事也一并说了。帕帕拉恰说,看来你很中意那孩子。他回答,是的,所以我打算等回去就辞退他。对方脸上的笑意短暂地消失,说承受孤独不是你的作风。“但是”,他回答,“孤独总比失去好。”

  他的确比想象得重视吉鲁空,因此才无法再忍受失去——或者说,忍受因个人过失而失去对方。在以往,他唾弃自己那为活得轻松些而反复寻找同伴的惯性,并极力尝试摆脱。可到头来,谁又知道这是否不过是由一种令自己轻松的方式逃向另一种令自己轻松的方式。他不清楚自己是希望得到帕帕拉恰的支持还是否定,但不管得到什么,他都不打算改变决定。而帕帕拉恰一语中的,告诉他所有他试图征询意见的事,终归都是自认为该做又不情愿的事,赞同与否都是殊途同归。他不再继续话题了,只觉得对方还是熟悉的那个友人,并思考永远这样聪明地活着会不会很累。

  后来他们都没了话讲,索性脑袋挨脑袋睡了会儿,醒来时已临近午夜。

  两人披上厚羽织、悄声溜下楼,过于脆弱的木质房屋会为他们的每个动作发出呻吟,因此有种凡事都得在偷偷摸摸中的进行的负罪感。夜行者们摸到后门,换上外出用木屐。架子上的油纸伞只剩一把,不过对他们而言并无大碍。推开房门,寒风与冰雪霎时不留情面地鞭挞而至,帕帕拉恰撑起伞,他们紧挨着彼此朝院落深处走去。道路漆黑且坑洼不平,飞溅起的雪水将他的足袋浸透,而每当他几乎打算折返时,就有一盏微暗的油灯适时地现身为他们点明前路。在经过一座漆成红色的木桥、一段铺着塑料布的玻璃长廊和一小段向上的斜坡后,远处隐隐传来了瀑布的轰鸣。

  更衣室内果然空无一人。两人对视一眼,在标着男女的帘幕前分道扬镳。他脱去衣服、清洗身体,光裸身子来到室外时被寒风刺了个激灵,于是逃也似地走入温泉。他将肩膀沉进滚烫的水面,以免受到雪花骚扰。待冻僵的大脑终于恢复思考能力,伊尔洛开始缓缓环视四周——就如旅店老板介绍的那样,这里雾气蒸腾、几近漆黑,接近更衣室出口的油灯和莹莹白雪便是势单力薄的光源。随后他听到一阵绵延的声音:喊他名字的话声、入水声、呼吸声、大腿拨开水流的行进声。他将下巴藏进水里,故意没说话。没过多久,一个防雪斗笠被“啪”地盖在他头上。

  “在的话就说一声啊。”

  “我学你呢。”

  他听到帕帕拉恰发出一声叹息。这对话真是似曾相识。

  奇迹般地,他们什么都没做。既没有做那些被称为“好好相处的事”,甚至也没有过多交谈。临到离开前,伊尔洛才借雪光看向身边那团模糊的影子——他仍有些介意对方颈项上的淤痕,于是小心翼翼地摸上去,不过刚碰着就被避开了。途中手指不甚拨开对方头上的浴巾,红色长发散开时就像抖落了一池莲花。帕帕拉恰发出一阵“哎呀呀”的感慨,语气有些避重就轻,拎着一头湿漉漉沉甸甸的头发翻上岸去,还不忘嘱咐他一句“你可别泡晕了”。

  他没泡晕(尽管他的确是这方面的高危人群),而是紧随帕帕拉恰出浴。他擦干身体、套上羽织,到前厅边啜冰水边等对方收拾完那头长发,并决心不再追究刚才的事。待帕帕拉恰走出更衣室时,一切又恢复如初。

  寒意被温泉驱散后,连幽邃的归途都显得亲切可人起来,雪景似也比方才明亮几分。这次由他撑伞,两人搀扶着走下阶梯时,伞尖轻轻剐蹭到探出的松枝。伊尔洛!帕帕拉恰喊了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大块积雪噼里啪啦地在伞面上接连炸开,油纸伞在这唐突的空难中凄惨地东摇西摆。两人同时握住伞柄,缩着肩膀等轰炸过去。待一切重归平静,伊尔洛笑着抬眼问,能再来一次吗。帕帕拉恰响指一搓,来!他招呼对方向前走了两步,对准一棵松枝、纵身跃起。

  回到房间后,他们东倒西歪地瘫在地板上。帕帕拉恰强打精神说要去洗漱,他敷衍地应和一声,胡乱摆摆手。现在想来这似乎不是个多么明智的决策——他躺在地板上,感到骨子里的温度正一点点抽离,即便屋子依旧温暖。后来他试着什么也不去想,刚刚摆动的手仍悬在半空。他对着墙面缓慢改变手的姿态,看着影子制的卵伸展羽翼,鸟喙吻上刚好归来的帕帕拉恰的鼻尖儿。

  他正也要起身洗漱,忽听隔壁传来一阵喧嚣。地板摇动,墙面砰訇,随后是一阵不加掩饰的娇吟。他们一时尴尬地面面相觑。

  “这种时候,”帕帕拉恰当即发表她的高见,“只有让这边的声音盖过他们。”

  “认真的吗?我觉得你比不上他们。”

  这倒是真实情况,毕竟在行那事时,他的友人永远悄无声息。尽管生着副仿佛生来就该纵情作乐的面孔,却永远在欢爱时表现出一种苦行僧般的克制——他想那或许才是镌刻在其灵魂中的秉性。不过他的回答却引得帕帕拉恰睁大眼睛,似对此事毫无觉察,甚至难得显出几分狼狈。他感到在多年相处后,总算自己也让帕帕拉恰无言以对了一回,这着实是伟大的胜利。

  “你确定?我们可以再试试。”

  由于他原本是以胳膊肘支着上半身的姿势,因此对方轻轻松松就将他摁回地面。他大笑起来,迎接朝四肢百骸撒来的蜜糖和庞贝红。可当望进对方的眼,却忽然察觉那张动人面孔中带了丝悲戚的味道。起初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直到帕帕拉恰用拇指摁住他的眼角,轻轻朝外一滑。他下意识地去摸,才发现脸颊已濡湿一片。

  他抬起湿漉漉的手抚摸对方的侧脸。心知还没到伤感的时候,他这次甚至还没问过对方在做些什么、过得好不好。

  但他又不禁质疑,若世间真的如此易变,为何他们的别离却是永恒的——又或许为何他们从未为此努力过。他本以为自己是帕帕拉恰的理解者,因着自己是记得“原本的帕帕拉恰”的人。他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对方的全部孤独、恐惧或不安。他以为自己将是引导对方回归自我的灯塔。他以为反之亦然。他错了。他不理解帕帕拉恰,不知道什么才算得上“原本的帕帕拉恰”(即使是他,现在还有资格称作自己是“原本的伊尔洛”吗?)。他甚至无从知晓对方是否曾孤独、恐惧或不安过,一切都不啻为他的臆测。他不是帕帕拉恰的灯塔。反之亦然。

  但是——但是这些都没关系。不是彼此的救世主也没关系。他仍旧那么喜欢他。

  “我觉得今晚很开心。”伊尔洛发出细微的抽气声,看着对方的脸庞因自己的抚摸而多出一道泪痕,“……只是这样。”

  “我也一样。”帕帕拉恰回答。但当那影子交叠到他身上时,对方却食言了。因为一切仍进行得了无声息,不比落雪覆盖他们时更喧闹。


<7>


  翌日清晨,伊尔洛睁眼、侧过头,床只铺了单人的。他缓缓起身,理好浴衣、前去洗漱。回房前迟疑半晌,下到一楼前台询问是否有他的同伴提前启程。接待处的年轻女孩查阅入住登记簿,回答说昨晚他是独自前来的。伊尔洛点点头、道谢,独自去食堂用了早餐。

  回到房间后,他整理行李,换成常服。途中又被吊灯正面撞上额头。第三次,不过这回总没人嘲笑他了。距离出发前去虹之湖的班车还有半个钟头。于是他推开木窗,坐在窗檐边眺望。雪已经停了,院落中一派明净,屋内也因此变得敞亮。这时他注意到窗台边沿的雪中有一小块圆形凹痕,想起吉鲁空临行时对他说,“但是,我曾以为《流浪者》这个标题,最终是代表镜头外的拍摄者……”

  他笑起来,小心地将那道雪痕抚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想念对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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